科场舞弊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湖面,在朝堂内外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案情的迅速侦破,幕后黑手吏部侍郎张宏的轰然倒台,以及副考官周正清的沉冤得雪,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雷霆万钧,让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或是别有用心心态的朝臣们措手不及,继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而这股寒意的中心,正是那位年仅十几岁,却在此案中展现出惊人决断力与洞察力的朝阳公主——萧朝阳。
结案陈情的奏报由萧朝阳亲自撰写,程煜、李翰副署,呈递御前。奏报中详细陈述了案发、侦查、取证、审讯直至最终定案的全过程,逻辑严密,证据链完整。当然,奏报中隐去了听心蛊的存在,将萧朝阳那近乎“读心”的敏锐,归结为“细察入微,善辨真伪”,以及“巧妙运用审讯策略,攻心为上”。
萧承烨御笔朱批,准奏。张宏及其核心党羽被判处斩立决,家产抄没,亲族流放;王焕等具体执行官员亦被判斩刑;其余涉案人员,根据情节轻重,或流放,或罢官,或杖责。朝廷以此雷霆手段,昭示了对科场舞弊的零容忍。
圣旨颁下的那一刻,两仪殿内鸦雀无声。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曾经对公主主审心存疑虑,或与张宏有过些许往来、此刻正心惊胆战的官员,都深深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御座之旁,那位静立聆听旨意、面容沉静的少女。
她穿着正式的公主朝服,金线绣成的凤鸟纹样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暗彩,映衬着她尚且稚嫩,却已初具威仪的容颜。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之下的群臣,没有得意,没有张扬,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与沉稳。这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反而更让人感到压力。
退朝之后,萧朝阳在回凤阳阁的路上,明显感觉到周遭宫人、侍卫目光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往日对皇室贵胄的恭敬,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所敬畏恐惧的,并非仅仅是公主的身份,更是那份于无声处听惊雷,于迷雾中定乾坤的手段。
“殿下,”贴身女官青黛低声道,“方才退朝时,奴婢瞧见好几位大人,都不敢与您对视呢。”
萧朝阳淡淡一笑,并未多言。她深知,这份“威”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也并非单靠此一案便能稳固。但无疑,科举舞弊案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开端,它向所有人宣告:她萧朝阳,并非仅是养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娇弱帝姬,而是有能力、有手腕介入朝局,并能左右其走向的实权人物。
回到凤阳阁,母亲林晚夕已在等候。她屏退左右,拉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她的气色。
“母后放心,儿臣无恙。”萧朝阳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主动说道,“听心蛊运用得当,并未反噬。这几日虽忙碌,但精神尚好。”
林晚夕仔细探查了女儿体内蛊虫的情况,确认平稳安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轻抚着女儿的头发,眼中既有骄傲,也有心疼:“此案牵涉甚广,人心鬼蜮,你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父皇和母后都为你感到欣慰。只是……经此一事,你算是真正站到了风口浪尖。日后明枪易躲,暗箭只怕更难防。”
“儿臣明白。”萧朝阳依偎着母亲,感受着那份温暖的守护,“但既已选择这条路,便无退缩之理。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震慑宵小,守护想守护的一切。”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林晚夕,“母后,经过此事,儿臣对听心蛊的运用,似乎更精进了一些。不仅能更清晰地感知活人的情绪波动,似乎……对一些物品上残留的强烈情绪印记,也能有所感应。”
“哦?”林晚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看来此蛊与你愈发契合了。万物有灵,情绪亦是一种能量,强烈者自然会在接触过的物品上留下痕迹。你能感应到此等细微之处,说明你与蛊的沟通已入化境,心神之力增长迅猛。不过切记,此等能力消耗心神更巨,不可过度依赖,需知人力有时而穷。”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殿外通传,程煜将军与李翰相爷求见。
萧朝阳整了整衣冠,恢复公主威仪,于偏殿接见。
程煜与李翰此番前来,一是汇报科举舞弊案的后续处理细节,二则是就龙首原工程目前的一些进展,尤其是运河开凿段遇到的几个技术难题,进行商讨。
“殿下,”程煜率先开口,语气比之案发前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涉案官员均已按律处置,礼部空缺职位也已由陛下钦点人选填补。科举试卷复审完毕,剔除数份确有舞弊嫌疑者,其余榜单不日便可公布,力求最大程度维护公正。”
“有劳程将军善后。”萧朝阳颔首,“经此一案,礼部乃至整个朝堂,都需整饬风气。父皇已有意让御史台加大监察力度,防微杜渐。”
李翰接口道:“殿下明鉴。科场风波虽平,然龙首原工程方是根本。近日运河开凿至青岚山段,遇坚硬岩层,工程进度大为减缓。工部几位大匠虽提出几种爆破方案,但风险颇高,恐伤及附近民夫与村落,且……开销巨大。”他说着,呈上一份工部奏报。
萧朝阳接过,仔细翻阅。奏报中详细描述了青岚山岩层的坚硬程度,以及几种火药爆破方案的利弊、预算。数字确实惊人,而且正如李翰所言,安全隐患极大。
她沉吟片刻,道:“火药爆破,虽能提速,然确如李相所言,风险与耗费并存。可否尝试寻找天然溶洞或地下河道,借势而为,减少硬性开凿?或是征集民间擅于开山凿石的能工巧匠,或许有其独到之法?工程固然要紧,但民夫性命与百姓安宁,更为重要。”
李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殿下仁心,老臣佩服。寻找天然通道一事,工部已派勘探人员前往,尚无好消息。征集民间匠人……倒是一条可行之路,老臣稍后便安排人去办。”
程煜也道:“殿下考虑周详。末将也会加派兵士,协助工部维持工地秩序,确保民夫安全,并防范有心之人趁机制造事端。”他意有所指,科场舞弊案虽破,但龙首原工程的反对者并未完全消停。
萧朝阳点头:“程将军思虑甚是。龙首原工程牵动国本,不容有失。任何风吹草动,都需及时应对。”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工程细节及朝中动向,程煜与李翰方才告退。离开凤阳阁时,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这位年轻公主的叹服。她不仅能在危机中力挽狂澜,在处理日常政务时,亦能把握关键,思路清晰,且心怀仁念,思虑长远,实乃国之大幸。
接下来的几日,萧朝阳并未因破获大案而松懈,反而更加勤勉。她每日除了固定的文化、武艺课程,还会花大量时间阅读各地奏章,了解民情政事,尤其关注龙首原工程的进展。萧承烨也有意锻炼她,时常召她参与小范围的政事讨论,听取她的意见。
朝阳公主“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名声,已不再局限于朝堂高层,逐渐在京城官宦圈子、乃至士林学子中传开。那些原本因她年幼、女子身份而心存轻视之人,如今再也不敢怠慢。无论是宫中宴席,还是偶尔在宫外行走,萧朝阳都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好奇、敬畏、探究的目光。
这日,宫中设宴,款待此次春闱中脱颖而出的新科进士们。按照惯例,皇室主要成员皆会出席,以示对人才的重视。
宴席设在琼林苑,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新科进士们个个意气风发,但目光在触及首席之上那位身着华服、气度沉静的朝阳公主时,都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狂放,多了几分谨慎。关于公主如何雷厉风行地侦破科场舞弊案,保全了此次科举的声誉,他们早已听闻,心中自是存了一份感激与敬佩。
萧朝阳端坐席间,言行得体,偶尔与身旁的帝后低语,或是回应几位重臣的敬酒,举止从容,仪态万方。她虽年少,但那通身的气派,已然隐隐有储君之风。
席间,有一位出身江南世家、以才思敏捷着称的榜眼,在向帝后敬酒后,趁着酒意,又向萧朝阳举杯,言语间不乏对公主破案如神的赞美,但也带着几分文人式的探究,试探性地问道:“殿下明察秋毫,令吾等寒窗学子深感科举之公。不知殿下平日除经史子集外,可还阅览其他杂学?或许于断案一道,别有助益?”
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但也代表了在场许多人的好奇。一时间,周遭安静了几分,目光都聚焦在萧朝阳身上。
萧朝阳并未动怒,她放下手中的玉盏,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榜眼,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读书明理,经史是根基,然世间学问,何分经纬?兵法可悟谋略,医书可察细微,乃至农桑工巧,皆蕴藏智慧。洞悉人心,明辨是非,固然需博览,但更需心存公正,体察民情。若只知闭门读书,不通世务,即便满腹经纶,亦难免为表象所蔽,为奸佞所乘。”
她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宫年幼,学识浅薄,唯谨记父皇母后教诲,常怀敬畏之心,于细微处观其行,于纷杂中寻其理。所谓‘慧眼’,不过‘用心’二字罢了。”
一番话,既回答了问题,点明了“实践出真知”、“公正为根本”的道理,又不卑不亢,将功劳归于帝后教诲与自身“用心”,巧妙地化解了对方的试探,更显格局。
那榜眼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惭色,随即化为由衷的敬佩,深深一揖:“殿下教诲,振聋发聩,学生受教!”
在场众人,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作陪的朝臣,皆暗自点头。公主殿下不仅能力出众,这份应对的机锋与沉稳的气度,更是令人折服。
萧承烨与林晚夕坐在上首,看着女儿应对自如,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经此琼林苑一宴,朝阳公主的威望,在年轻一代的才俊心中,也牢牢树立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片欣欣向荣,公主威望日隆的时刻,遥远的龙首原运河工地上,一丝不祥的阴影,正在悄然积聚。
这日午后,萧朝阳正在翻阅工部关于征集民间开山匠人的汇报,青黛悄步进来,递上一封密信。
“殿下,是沈昭大人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
萧朝阳神色一凛,接过密信。沈昭自科场舞弊案后,并未回京,而是奉密旨继续在龙首原沿线巡查,监控各方动向。
信的内容不长,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凝重:
“殿下钧鉴:臣巡查至运河青岚山段,工部勘探虽未找到天然通道,然近日有数名当地老矿工提及,山体深处或有古溶洞,但年代久远,位置不明,且传言内有怪异,乡民视为禁地,不敢深入。工部官员为求进度,已倾向采用火药爆破,预计三日后于东南侧岩壁进行首次试爆。臣观其选址,临近一废弃矿坑,心下不安,已提醒工部主事谨慎,然人微言轻,恐难扭转。另,工地近日似有不明人员窥探,身份未明。望殿下知悉。”
古溶洞?怪异传言?临近废弃矿坑?不明人员窥探?
萧朝阳的眉头微微蹙起。沈昭的担忧不无道理。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贸然进行大规模爆破,风险极大。而且,那些“不明人员”的出现,更是让她心生警惕。科场风波刚过,难保不会有人将目标转向更为关键的龙首原工程。
她立刻起身,前往两仪殿求见萧承烨。
“父皇,沈昭密报。”她将信件呈上。
萧承烨迅速看完,脸色也严肃起来:“青岚山段……朕记得奏报中提及,此地岩层最为复杂。工部急于求成,可以理解,但若真如沈昭所言,临近废弃矿坑,一旦爆破引起连锁塌陷,后果不堪设想。”
“儿臣亦作此想。”萧朝阳道,“而且,那些不明人员,意图难测。儿臣建议,立刻下旨,暂停青岚山段的爆破计划,加派得力人手,详细勘探,尤其是查清那废弃矿坑与传言中古溶洞的情况,确保万无一失方可动工。同时,令沈昭加大巡查力度,务必揪出那些窥探之人。”
萧承烨沉吟片刻,果断道:“就按你说的办。朕即刻拟旨,八百里加急送往工地。朝阳,此事交由你督办,工部那边,你亲自去协调,若有阳奉阴违者,许你便宜行事之权!”
“儿臣领旨!”萧朝阳肃然应道。
离开两仪殿,萧朝阳立刻前往工部衙门。工部尚书听闻公主驾到,连忙率属官出迎。如今的工部,可无人再敢因公主年幼而有丝毫怠慢。
萧朝阳直接出示了皇帝手谕,并传达了暂停爆破、详细勘探的旨意。
工部尚书面露难色:“殿下,青岚山段工程停滞一日,所耗钱粮巨大,且运河全线贯通在即,工期紧迫啊……”
“工期再紧,重不过人命,重不过工程根基!”萧朝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因冒进而引发大祸,延误的又何止是数日工期?届时伤亡惨重,民心动荡,谁可承担此责?莫非尚书大人忘了科场舞弊之鉴?”
她目光如电,扫过工部众官员。提到科场舞弊,众人皆是一凛,想起那位倒台的张宏侍郎,顿时噤若寒蝉。
“本宫并非阻挠工程,”萧朝阳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压力,“而是要确保工程稳妥。立刻组织最精干的勘探人员,并招募熟悉当地山情的老矿工,深入勘察。尤其是东南侧岩壁及废弃矿坑区域,重点排查!三日内,本宫要看到详细的勘探报告!”
“是!是!下官遵命!”工部尚书连忙躬身应下,额头已渗出细汗。这位公主殿下,言辞犀利,气场强大,简直与陛下如出一辙。
在萧朝阳的强力干预下,青岚山段的爆破计划被紧急叫停。工部迅速组织起一支由官员、大匠、老矿工组成的勘探队,深入山区。沈昭也加派了人手,暗中监控工地,搜寻那些不明人员的踪迹。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谨慎、稳妥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勘探队进入山区的第二天深夜,一道染血的加急军报,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打破了京城的宁静,直送皇城!
萧朝阳已然歇下,却被殿外急促的脚步声和青黛惊慌的声音唤醒:“殿下!殿下!不好了!龙首原运河工地出大事了!”
萧朝阳心中一沉,瞬间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快步走出寝殿。
传信兵士风尘仆仆,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封插着红色翎毛的紧急军报。
“公主殿下!青岚山段……东南侧岩壁……未等勘探结果,不知何故,于两个时辰前突然发生大规模塌方!塌方处……涌出大量浑浊腥臭的积水,许多民工躲避不及,被卷入其中,伤亡……伤亡惨重!而且……而且那些积水似有古怪,接触者皮肤溃烂,哀嚎不止……工程已完全停滞!程将军命小人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和殿下!”
萧朝阳接过那沉甸甸的军报,指尖冰凉。
尽管她已经预感到风险,并尽力去阻止,但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塌方……古怪的积水……民工伤亡惨重……
她猛地想起沈昭密信中的话——“传言内有怪异”、“废弃矿坑”、“不明人员窥探”……
这不是意外!
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意外的事故!
她展开军报,迅速浏览,上面的字迹仿佛带着血与泪,详细描述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巨大的岩壁毫无征兆地崩塌,裹挟着泥石流汹涌而下,紧接着便是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带着腐蚀性与未知危险的浊水奔涌而出,瞬间吞噬了临近工棚和大量民夫……现场如同炼狱。
军报的最后,是程煜匆忙写就的附言,字迹潦草,充满了焦虑与愤怒:“塌方处疑似连通未知地下水域,水含剧毒,或与当地古老传言之‘水蛊’有关!末将已封锁现场,全力救治伤者,然情况失控,人心惶惶!恐有幕后黑手操纵,乞陛下、殿下速断!”
水蛊泄漏!
萧朝阳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
科场风波方平,运河惊变又起。
这一次,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而是关乎无数性命、关乎帝国命脉工程的赤裸裸的破坏与挑战!
她的威望,她的能力,将在这场更为残酷、更为直接的“运河惊变”中,迎来真正的考验。
“更衣!备轿!即刻前往两仪殿!”萧朝阳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影卫统领,随时候命!通知程煜将军留在京中的副将,调集军医、药材,准备随时驰援龙首原!”
凤阳宫内,瞬间灯火通明,人影穿梭,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一场新的、更为艰难的风暴,已然降临。
第三百三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