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萧朝阳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身姿已不复最初的刻意挺拔,而是融入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专注与沉静。案几之上,奏章依旧堆积如山,但经过她连日来的梳理处置,已显得井然有序。她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早已微凉,却无暇顾及。朱笔在她指尖流畅地移动,批注、分类、提出初步意见,动作娴熟,隐隐已有其父萧承烨处理政务时的利落风范。
自那日帝后正式将部分日常政务交予她初阅,已过去半月有余。这半月里,她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这种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从最初的谨慎小心,每份奏章都要反复斟酌,到如今的沉稳果断,大部分常规事务已能独立给出妥善的处理方案,其进步之速,令萧承烨和林晚夕都暗自惊叹。
然而,政务之海,深不可测。越是深入,萧朝阳越发觉,仅凭文字与逻辑,有时难以窥见奏章背后的全貌。官员的奏报,或为政绩,或为私利,或为推诿,或为试探,字里行间往往包裹着层层迷雾。一份言辞恳切、数据详实的请款奏章,背后可能隐藏着贪墨的意图;一份弹劾同僚、义正辞严的检举信,其动机或许源于党争倾轧。
她想起了母后林晚夕常说的话:“人心之复杂,犹胜最诡谲的蛊虫。”
这日,她遇到了一份颇为棘手的奏章。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呈报的,关于漕运分司一名主事“勤勉任事,于漕运疏通颇有功劳,请予嘉奖”的荐举文书。文书本身并无问题,该主事的履历、考功记录也属中上,按例,这种级别的官员嘉奖,她可以直接批转吏部核议。
但不知为何,萧朝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份荐举文书来得似乎过于“及时”了。前几日,她刚批阅过几份提及东南漕运闸坝修缮存疑的奏章,并已提请父皇暗中调查。而这位被举荐的主事,恰好就分管着其中一段争议河段的闸坝维护。
是巧合?还是有人想借此举荐,掩盖或转移视线?
她凝神细看文书,字迹工整,用词规范,看不出任何破绽。可那份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如同蛛丝般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若是母后在此,会如何判断?”萧朝阳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轻声自语。她深知母后林晚夕在处理某些涉及人心诡谲的事务时,有时会借助蛊术的独特力量,并非用于害人,而是用于洞察。
思绪及此,她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由瞥向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玲珑的苗银镂空香囊。这并非普通香囊,而是林晚夕特意为她炼制的一件蛊器,内中温养着的,正是那种名为“听心蛊”的奇异蛊虫。
听心蛊,如其名,并非能窃听他人内心具体想法的神奇之物,那等逆天蛊术有伤天和,且极易反噬,非正道所为。林晚夕所培育的这听心蛊,性情极为温和,其能力更倾向于一种敏锐的“情绪共鸣”。它能放大持有者对周围生灵情绪波动的感知力,尤其是针对文字、物品上残留的书写者或经手者的强烈情绪印记。
简而言之,当萧朝阳集中精神,催动听心蛊时,她接触奏章,便能大致感知到书写者在落笔时,是心怀坦荡,还是焦虑不安;是志得意满,还是心虚气短;是专注公务,还是杂念丛生。这种感知模糊而抽象,并非读取思想,而是感受“情绪的色彩”。
林晚夕将此蛊赠予她时曾郑重告诫:“朝阳,此蛊可为辅助,助你辨明忠奸,察觉隐忧。但切记,人心易变,情绪亦会伪装,不可全然依赖蛊虫所示。最终判断,仍需凭借你的智慧与理智,审慎核查。”
萧朝阳一直谨记母后教诲,平日处理政务,多以自身学识判断,未曾轻易动用此蛊。但今日这份荐举文书,实在让她难以决断。那种潜在的关联性,以及她直觉感受到的不协调,让她决定尝试一下。
她屏退左右,只留苏司记在远处静候。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的银质香囊,一股微不可察的清凉气息,如同初春的溪流,缓缓渗入她的经脉。她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将精神集中于那份江南道监察御史的荐举文书上。
初时,并无特殊感觉。奏章冰冷的纸张触感,墨迹的微涩,与平日无异。
她并不气馁,继续凝神感应。渐渐地,一丝微妙的涟漪,透过听心蛊的共鸣,传入她的心湖。
那是一种……混杂的情绪。表层,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与“赞许”,如同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但在这层薄冰之下,却潜藏着几缕不易察觉的“焦虑”与“急切”,如同冰下暗涌的寒流。这焦虑并非源于对公务的担忧,更像是一种……希望尽快达成某种目的的催促感。而在这些情绪的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敷衍”,仿佛书写者本人对此事的真正价值也并不十分确信,只是按流程或某种指示行事。
萧朝阳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有问题。
这份荐举文书,书写者的情绪并非全然的光明正大、与有荣焉,反而夹杂着焦虑与敷衍。这至少说明,举荐之事并非表面那么单纯,监察御史可能承受了某种压力,或者此事背后另有隐情,让他不得不如此上报,但其本心并非完全认同。
她提起朱笔,并未直接否决这份荐举,而是在批注中写道:“该员功劳,着吏部依例核议。然前有奏报提及东南漕闸修缮款项存疑,正值核查之际,此荐举颇显突兀。建议吏部核议时,重点考察该主事于争议河段闸坝修缮中之具体职责与表现,并与工部、户部相关记录比对,确保功过分明,赏罚有据。”
如此一来,既未打击官员积极性,又将此事与正在调查的漕运问题关联起来,提醒吏部加强审核,避免有人浑水摸鱼。
处理完这份奏章,萧朝阳心中对听心蛊的运用有了更深的体会。此蛊确实无法告诉她具体真相,但它能提供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揭示文字之下潜藏的情绪暗流,让她注意到那些容易被逻辑分析忽略的细微异常。
随后的日子里,她开始有选择性地在一些难以决断的奏章上动用听心蛊。
一份来自边关的将领请功奏报,言辞激昂,描绘战功赫赫。听心蛊反馈的情绪,是强烈的“自豪”与“期盼”,但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夸大”与“侥幸”。萧朝阳批注,令兵部详细核查战果,特别是歼敌数量与缴获物资,需与前线其他部队的记录相互印证。
一份地方官员呈报的祥瑞奏章,声称某地发现甘泉,奏请皇帝亲往观礼,以彰显天子圣德。听心蛊感知到的,却是一股浓郁的“谄媚”与“投机”之气,几乎毫无对祥瑞本身的“惊喜”与“敬畏”。萧朝阳将此奏章归为“虚妄无稽”之类,直接驳回,并批注:“地方官当以民生实务为重,勿以祥瑞邀宠。”
还有一份刑部关于一桩陈年旧案请求结案的奏请,理由是人证物证均已湮灭,无法续查。听心蛊却让萧朝阳感受到了一股深沉的“无奈”与“不甘”,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松懈感,这显然与刑部官员应有的、追求真相的执着心态不符。她果断驳回结案请求,批注:“悬案未破,冤屈难雪。着刑部另选干员,重新梳理线索,不可轻言放弃。”
这些基于听心蛊感知做出的批注,并非每次都百分之百准确,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指向了奏章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性问题。当她将这些带有特殊批注的奏章连同自己的分析呈送给萧承烨时,萧承烨起初有些惊讶于女儿洞察力的“精准”,但在听完她“结合奏章行文语气、逻辑细节以及一些直觉”的解释后(萧朝阳并未明言听心蛊之事,只以直觉概括),更是欣慰不已,认为她天生就具备帝王应有的敏锐直觉。
“朝阳,你这份洞察力,颇有你母后当年的风范。”萧承烨曾如是感叹,“有些臣子的小心思,连朕若非多方查证,也难以察觉,你却能一眼看穿关窍。”
萧朝阳谦逊应答,心中却明白,这并非全然是她的天赋,听心蛊的辅助功不可没。她也更加谨慎地使用这份力量,始终牢记母后的告诫,将其作为验证猜想、发现疑点的工具,而非唯一的判断标准。
这一日,她批阅到了一批关于即将举行的春闱科举的筹备奏章。礼部详细汇报了考官人选、考场布置、试题印制与保管等各项事宜,看起来周密详尽,无懈可击。
春闱乃国家抡才大典,关乎国本,不容有失。萧朝阳看得格外仔细。当她看到副考官名单中一个名字时,目光微微一凝。
周正清。
这位在朝堂上对龙首原工程和“蛊工”多次提出异议的老臣,因其学问渊博、资历深厚,被礼部循例提名担任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
按常理,周正清担任副考官并无不妥。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士林中声望颇高,由其参与抡才,能彰显朝廷对传统文人士子的重视。
但萧朝阳联想到之前吏部那份将周正清门生孙秉德调离实权岗位的议案,以及朝中隐隐存在的因龙首原工程而产生的分歧,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疑虑。周正清对父皇推崇的“实务”与“新学”(其中包含了得到认可的蛊工应用)颇有微词,他担任考官,是否会影响到对考生答卷的评判取向?尤其是一些涉及实务、工程,甚至可能间接关联到蛊术应用的策论题目?
她沉吟片刻,取过了那份列有考官名单的礼部奏章,再次集中精神,催动了听心蛊。
这一次,感知到的情绪颇为复杂。来自礼部官员的书写情绪,是惯例的“严谨”与“审慎”。但当她的意念聚焦于“周正清”这个名字以及其副考官职责描述时,听心蛊隐隐反馈来一种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抵触”与“疏离”感。这并非针对某个人,更像是一种对即将参与的这件“大事”本身,带着某种固有的成见和距离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若非萧朝阳精神高度集中,几乎难以捕捉。它不像是有意舞弊的恶意,更像是一种理念上的隔阂。
萧朝阳若有所思。她提笔在周正清的名字旁标注:“周学士德高望重,学问精深,担任副考官确属合适。然虑及其于朝务见解或有独到之处,恐于策论评判标准与其他考官略有参差。建议主考官在阅卷时,稍加留意,务求公允,兼顾经义与实务,以免有遗珠之憾。”
她并未建议撤换周正清,那会引发不必要的朝堂震动,而是提请主考官注意可能存在的评判差异,这既符合程序,也体现了对科举公正的维护。
处理完考官事宜,她又仔细查看了考场布置与安保方案。一切看起来滴水不漏。但当她看到关于试题保管与运送的环节时,听心蛊再次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波动”。那是一种潜藏在周密安排下的、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松懈”与“惯例化”情绪。
负责此事的礼部官员,似乎过于依赖往年的成熟流程,认为此事万无一失,反而缺乏了对今年特殊形势下可能出现新问题的警惕心。这种情绪本身无大错,但在春闱这等大事上,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萧朝阳立刻批注:“春闱重典,关乎国运。试题保管、运送环节虽沿用旧例,亦需警惕百密一疏。请礼部会同京兆尹、皇城司,对所有环节进行再核查,增派可靠人手,明确责任,杜绝任何疏漏可能。尤其需注意人员排查,防止内外勾结。”
她的批注细致而具有针对性,直指可能存在的管理盲点。
时间流逝,转眼已是科举前夜。所有准备工作均已就绪,整个礼部乃至京城,都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
萧朝阳却莫名地有些心绪不宁。白日里批阅的那些关于科举的奏章,尤其是听心蛊反馈的那些细微情绪波动,总在她脑中萦绕。那种潜藏在周密之下的“松懈”,以及周正清名字上感知到的那丝“隔阂”,让她隐隐觉得,这次春闱,或许不会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夜空。月色朦胧,星子稀疏。帝都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无声闪烁,掩盖着无数的人心与欲望。
“公主,时辰不早了,该安歇了。”苏司记轻声提醒。
萧朝阳回过神,点了点头。她知道,明日便是春闱开考之日,无论有何种暗流,此刻她也无能为力,只能静观其变。
然而,就在她准备就寝之时,腰间那苗银香囊,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冰凉触感!
萧朝阳脚步一顿,神色骤凝。
听心蛊与她心神相连,这突如其来的异动,绝非寻常!是感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带有恶意的情绪波动?还是预示着什么不祥之事?
她立刻凝神感应,试图捕捉那丝异动的来源。但那感觉飘忽不定,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后便迅速消失,只留下一抹令人不安的余韵。方向似乎……指向皇城之外,礼部贡院所在的区域?
贡院!科举考场!
萧朝阳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她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科举之事,真的出了纰漏?而且听心蛊此刻示警,说明这纰漏可能并非简单的疏忽,而是涉及了带有强烈负面情绪的人为阴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刻宫门已落钥,她无法立刻前往查看,更不能仅凭蛊虫一丝模糊的感应就深夜惊动父皇母后,那只会显得莽撞。
她快步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疾书。她将白日里对科举事务的疑虑,尤其是对试题保管环节和考官心态的观察,以及方才听心蛊的异常警示,清晰地记录下来。她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客观陈述事实与自己的担忧。
写毕,她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凤仪宫暗卫,吩咐道:“将此密信即刻送至龙首原沈昭大人处,请他加派得力人手,暗中密切关注贡院周边动静,特别是与试题保管、运送相关的人员,若有任何异常,不惜一切代价控制局面,并立刻禀报父皇与本宫!”
沈昭负责龙首原工程安保,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且对蛊物、异常气息感知敏锐,由他派人暗中监察,比惊动京兆尹或皇城司更为隐蔽有效。
暗卫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做完这一切,萧朝阳心中的不安并未完全消除,但至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等待。
这一夜,萧朝阳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似乎有无数模糊的人影在喧嚣,有笔墨纸砚飞舞,有得意的大笑,也有压抑的哭泣,而在这片混乱之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阴谋得逞意味的冰冷恶意,如同毒蛇般潜伏。
次日,春闱大考,如期举行。
贡院门外,士子云集,人头攒动。无数怀揣着梦想与野心的读书人,经过严格的搜检,走入那决定命运的号舍。钟声鸣响,考场肃静,试题下发,只闻笔墨沙沙。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与往年并无不同。
皇宫之内,萧朝阳如常至御书房处理政务,但她的心神,却有一半系在了远处的贡院。她批阅着奏章,听心蛊始终保持着一种低程度的警戒状态,感知着御书房内往来官员的情绪,也默默感应着来自远方的、任何可能的不谐之音。
上午平静度过。
午后,一份来自礼部的例行奏报送至御书房,汇报春闱已顺利开考,一切正常。
萧朝阳接过奏报,指尖刚触碰到纸张,听心蛊便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强自镇定”与“压抑恐慌”的情绪波动!这情绪并非来自奏报内容本身,而是残留于这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之上,属于那名书写或传递奏报的礼部官员!
出事了!
萧朝阳瞳孔微缩。果然!科举考场内,必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故!而且这变故,礼部内部可能已经有人知晓,却在试图隐瞒!
她不动声色地批阅了那份奏报,仿佛未曾察觉任何异常。待送奏报的官员离去后,她立刻起身,对苏司记道:“备轿,去两仪殿。”
她要去见父皇。仅凭听心蛊的感知和自己的猜测,还不足以采取正式行动,但她必须立刻将这份强烈的疑虑告知萧承烨。
就在她刚走出御书房,准备前往两仪殿时,一名身着普通禁军服饰,但眼神锐利、行动矫健的汉子,快步穿过宫苑,径直来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沈昭大人急报!”
萧朝阳心中一紧,接过那汉子呈上的一枚蜡丸,捏碎后,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却触目惊心:
“贡院异动,试题疑泄,涉考官、吏员,已控制关键人证,证据指向周正清一系,然恐非表面简单。详情容后禀。”
试题泄露!
萧朝阳握着纸条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竟然牵扯到了副考官周正清?!
听心蛊之前的警示,她对周正清那丝“隔阂”感的察觉,以及礼部奏报上残留的恐慌情绪……一切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
这绝非简单的舞弊案。周正清纵然对朝廷新政有异议,以其清流领袖的身份,是否会行此卑劣之举?还是有人借他之名,行构陷之实,意图搅乱朝局,打击帝后权威?甚至,这可能与龙首原那边潜藏的恶意,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萧朝阳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科场舞弊,动摇国本,无论背后是谁,都必须彻查到底!
她收起纸条,对那名沈昭派来的手下沉声道:“回复沈大人,严密控制局势,保护人证物证,本宫即刻禀明圣上。”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两仪殿,杏黄色的宫装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公主理政,已非仅仅批阅奏章。当风暴来临,她将以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智慧,运用她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包括那无声的听心蛊谏——去直面危机,扞卫这个帝国的公正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