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三人沿着来时的石阶,沉默地向上走去。
通道内依旧昏暗,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壁间回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走在最前面的陆清蘅,脚步虚浮,身形摇摇欲坠。
方才在石室中强撑的镇定早已瓦解,肩膀不住地微微颤抖,低垂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
吴升紧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单薄而脆弱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对那石室内诡异景象的震惊与不解,有对万花谷如此对待病人的愤怒与质疑,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深切怜惜与心痛。
印象中那个温婉娴静、总是带着淡淡笑意的师姐,此刻却被如此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形销骨立。
走到通道出口,重新见到山谷中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时,陆清蘅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软倒在地。
吴升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
陆清蘅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微微靠向吴升的手臂,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支撑。
三人走出山洞,重新站在了山谷的僻静处。
吴升考虑到此地虽僻静,但毕竟是万花谷内,或许会有弟子经过,被外人看见他与陆师姐如此亲近,恐有损她的清誉。
于是,他尝试着,准备将扶住她手臂的手轻轻移开。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刚刚有松动的迹象时,陆清蘅却仿佛受惊一般,猛地反手紧紧握住了他即将抽离的手。
她的手指冰凉,却用力极大,指甲甚至微微掐入了吴升的手背肌肤,仿佛生怕这唯一的依靠也会消失。
吴升微微一怔,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子,陆清蘅没有抬头,依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但那只紧紧攥住他的手,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近乎绝望的依赖与祈求。
吴升瞬间明白了。
此刻,什么礼数,什么旁人的眼光,在这巨大的创伤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暂时依靠、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支点。
他心中暗叹一声,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手腕微微用力,更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同时,他上前半步,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轻地、却坚定地揽住了陆清蘅微微颤抖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半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绮念的纯粹安慰性的拥抱,吴升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沉稳与可靠。
陆清蘅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仿佛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溃,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将额头轻轻抵在吴升的肩头,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难以抑制地泄露出来。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吴升肩头的衣衫。
上一次分别时,虽有不舍,但气氛总体是轻松甚至带着些许暧昧与期待的。
那时,两人虽未挑明关系,但彼此心意已有默契,未来可期。
谁能想到,短短不到一年光景,再见竟是这般光景?物是人非,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跟在两人身后的江临月,看着挚友如此模样,心中亦是酸楚难当。
她想开口安慰,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用担忧和心痛的目光注视着陆清蘅。
又看向吴升,眼神中带着询问与无措。
吴升感受到江临月的目光,微微侧头,与她视线交汇。
他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现在什么都别说,让她先哭出来,发泄一下,等情绪稍微平复再谈。
江临月立刻会意,点了点头,随即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这处山谷深处确实僻静无人打扰后,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守在一旁,默默陪伴。
时间在压抑的抽泣声和沉默中缓缓流逝。
大约过了三分钟左右,陆清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她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情绪也从最初的崩溃中稍微缓和了一些,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微微用力,撑着吴升的胸膛,从他怀中缓缓抬起头,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鼻尖也是红的,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但眼神中总算恢复了一丝清明。
“感觉好受一些了吗?”吴升看着她,声音温和地询问道,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
陆清蘅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细若蚊蚋,却比刚才那死寂般的绝望多了些许生气。
“那就好。”吴升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此刻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他也彻底明白了,为何之前陆清蘅会对他们前去探望母亲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抗拒。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至亲沦落到那般境地,那种不愿被外人窥见、害怕至亲尊严扫地的复杂心情,他完全能够体会。
尤其是对于陆清蘅这样内心骄傲又孝顺的女子而言,母亲的现状,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煎熬与耻辱。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吴升看了看周围,虽然僻静,但终究是在露天,“我们找个能安心说话的地方。”
陆清蘅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低声道:“跟我来。”
她带着吴升和江临月,沿着一条更为隐蔽的小径,向山谷另一侧走去。
大约走了两百米左右,在一处溪流畔、翠竹掩映之下,出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八角凉亭。亭子看起来有些年头,石柱上爬满了青苔,但收拾得很干净,显然是处少有人来的静思之所。
三人走进亭中,分别在亭内的石凳上坐下。
陆清蘅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选择坐在了吴升身侧的长条石凳上,身体微微倾向他这边,仿佛这样能获得更多安全感。
江临月则坐在了两人对面的石凳上。
坐下后,陆清蘅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率先开口,声音虽然依旧低哑,但努力保持着平静:“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现在便问吧。既然爷爷都说了,我定会知无不言。”
吴升与对面的江临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点了点头。
吴升沉吟片刻,选择了最直接也是目前最核心的疑问,作为开场:“清蘅,第一个问题。”
“伯母为何会居住在那样一种环境之中?”
这也是江临月最大的疑惑,她立刻附和地点头,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愤慨:“是啊!清蘅!这太不合常理了!生病乃人之常情,万花谷更是医道圣地,对待病人,尤其是谷主夫人,怎会如此……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那环境与囚禁无异。
陆清蘅听到这个问题,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与无奈,她摇了摇头,声音苦涩:“这并非谷中之意,也非他人强迫。这是我娘亲自己的要求。”
“她自己要求的?”吴升和江临月异口同声,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的。”
陆清蘅肯定地点点头,开始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大概是一年多前,我从外界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那株传说中对症的药草,带回谷中后,立刻请长老炼制了丹药。”
“娘亲服下后,病情的确有过一段短暂的好转期,大概持续了半个月左右,精神、气色都好了很多,我们当时都以为看到了希望。”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可是那好转就像是回光返照。就在她精神状态最好的那几天里,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她非常急切,甚至可以说是恐慌地,向我提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要求。她当时神智还清醒,但时间仿佛非常紧迫,她根本不解释原因,只是逼着我立刻拿笔,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吴升眉头紧锁:“那些要求,就包括居住在那样的石室里?”
“对。”
陆清蘅的声音带着颤音,“她要求必须住在暗无天日、绝对不能见光,尤其是阳光。”
“室内的陈设,也必须是必须是那种极其古旧,甚至破败的样式。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嫁衣……”
说到这里,陆清蘅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也是她要求一定要穿上的。”
吴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那间屋子里的布置,包括伯母的衣着,都是她清醒时亲自要求的。”
这解释了许多不合常理之处,但背后的原因却更加令人费解。
“是的,白纸黑字,我记得清清楚楚。”
陆清蘅痛苦地闭上眼,“那段时间很短,她交代完这些后不久,神智就开始急剧下滑,很快就变成了你们刚才看到的样子。”
“我虽然一万个不明白,一万个不愿意让她住在那样的地方,但那是她清醒时最后的嘱托,我不能违逆……”
亭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为人子女,面对至亲如此诡异却坚决的临终嘱托,那种两难与心痛,外人难以体会。
“那么。”
吴升继续问道,语气更加凝重,“那只老鼠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要用那种方式制作食物?”
陆清蘅的脸上露出极度屈辱和痛苦的神色:“这也是娘亲吩咐的。”
“她说,当她神智不清,反复喊饿的时候,唯一能给她吃的,就是老鼠肉。”
“如果找不到新鲜的老鼠,就用面团、用那种血、还有毛发,照她说的法子做……”
“她说,只有那样,才能吊住性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万花谷偌大一个山谷,怎么可能找不到老鼠?
但让女儿亲手做那种东西,看着母亲如同野兽般吞食,这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陆清蘅选择用这种方法,已是无奈中的无奈。
“后来我也试遍了谷中典籍记载的所有方法,请教了所有能请动的长老和名医……”
陆清蘅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可是都没有用。”
“这种病,这种状况,古籍上从未有过记载,长老们也束手无策。”
“它已经完全超出了寻常医道能理解的范畴了。”
吴升默默地点了点头,线索逐渐串联起来。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清蘅,伯母这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起因又是什么?”
陆清蘅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准确来说,是在三年以前。”
“三年以前?”江临月惊呼出声,她印象中伯母病重是这一两年的事。
“是的,三年。”陆清蘅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三年多前,我爹娘一同外出,据说是去处理一件极为隐秘的要事。具体是什么事,连谷中的核心长老都不清楚。他们这一去,就出了事。”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最后,只有我娘亲一个人重伤回来了。而我爹他没能回来。”
尽管事隔三年,提及父亲的死讯,陆清蘅的眼圈瞬间又红了。
那突如其来的噩耗,对她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娘亲回来时,伤势很重,但更严重的是她的精神状态。”
“她对自己经历的事情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悲痛过度,加上伤势未愈,才会出现一些幻痛、头痛的症状。”
“以为时间久了,慢慢就会好起来。”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她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开始急剧恶化。”
“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神智也开始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疯狂地外出寻找药草,也就是在那次去漠寒县找药的时候……遇到了吴升你的。”
她说到这里,看了吴升一眼,眼神复杂。
“所以,你这些年拼命寻找救治之法,一是为了让伯母康复,二也是想弄清楚,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吗?”吴升总结道。
陆清蘅重重地点头,泪水再次滑落:“是的!我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娘也不能一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可是眼看着娘亲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虽然靠着那种方法勉强吊着性命,但神智恢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江临月听着这曲折离奇、充满悲情与诡异色彩的往事,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超出了常理所能解释的范畴。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吴升却突然开口,问出了一个让亭中另外两人瞬间石化、如遭雷击的问题!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清蘅:“所以,清蘅,伯母现在是怀有身孕了吗?”
“怀有身孕?!”
这四个字,如同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凉亭中炸响!
江临月猛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荒谬!
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陆清蘅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吴升,原本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无法理解的呆滞。
父亲去世已经三年了!
三年!
娘亲怎么可能会怀有身孕?!
这话若是从其他任何人口中说出,都无异于最恶毒的侮辱和诽谤!足以让她与之拼命!
然而,说出这话的是吴升。
是那个刚刚给予她支撑,眼神清澈沉稳的吴升。
这让她在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反驳之外,又生出了一丝极其荒诞的、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迟疑?
吴升看着两人如此剧烈的反应,尤其是陆清蘅那完全茫然不知情的样子,他自己也愣住了。
“江师姐不知道,我可以理解。”
吴升的目光转向陆清蘅,带着深深的疑惑和确认,“但是清蘅,你竟然不知道伯母怀有身孕的吗?”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作为女儿,作为日夜照顾母亲的人,怎么会对母亲身体如此巨大的变化毫无察觉?
陆清蘅被吴升这反问弄得更加茫然,她下意识地、用力地摇着头,散乱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巨大信息冲击后的混乱:“不知道啊。”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怎么可能?爹他已经走了三年了啊!这绝无可能的!”
她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根本无法理解吴升的话。
吴升看着陆清蘅这完全不似作伪的反应,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亭中的气氛,因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而变得无比诡异和凝滞。
几秒钟后,吴升抬起头,目光扫过依旧处于极度震惊中的江临月和濒临崩溃的陆清蘅,他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和认真。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解释道:“我并非信口开河。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在伯母的体内,感知到了新的元魂波动。”
“新的元魂?”
江临月喃喃重复,她作为长青武院的天才,自然明白元魂意味着什么!
那是生命最本源的精神印记,只有孕育着新的生命,才会在母体中产生新的、独立的元魂。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山洞的方向,眼神深邃:“方才在石室中,距离伯母极近。”
“我清晰地感知到,在她自身的、已然混乱衰弱的元魂气息之下,还潜藏着一道极其微弱,但却真实存在的、崭新的元魂波动。”
“那道元魂,充满了初生的、稚嫩的生命力。”
“它。”
“就在伯母的腹中!”
吴升说完了。
而这说完了后,这话语简直就是炸裂。
父亲已逝三年!
母亲神志不清,被囚于暗室!
如今,却被感知到怀有身孕!
这每一个信息,都足以颠覆她们的认知!
而当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时,所指向的真相,简直是骇人听闻,完全超出了她们所能想象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