诰京,皇宫。
深秋的夜风已然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刮过朱红宫墙,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殿宇间打着旋儿。紫宸殿偏殿内,却仍是灯火通明,暖意熏人。只是这暖意,驱不散殿内两人心头的烦闷与阴郁。
七皇子南承珉和九皇子南承阳,一左一右,分坐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面。两人眼下都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是长久熬夜的疲惫和一种被压抑的躁郁。
“啪!”南承阳将手中一份关于漕运修缮的奏折重重合上,扔在一边,身体向后一靠,瘫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子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语气里满是烦躁:“这都多少天了!没完没了!父皇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这北境的风沙还没吃够吗?”
他生得高大,眉眼间带着一股尚未被官场彻底磨平的骄纵之气,此刻拧着眉头,满脸都是不耐烦。
南承珉头也没抬,笔尖在另一份奏折上流畅地批注着,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急什么。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我怎么能不急?”南承阳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盯着对面那个始终沉稳的兄弟,“老五在北边差点丢了命,现在还昏迷不醒!老十七那个病秧子也跟着,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父皇偏偏只带了他们!却把我们两个扔在这诰京,整天对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奏折!凭什么?”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有些响亮,带着不甘和愤懑。宫灯的光芒映着他年轻气盛的脸,那上面写满了“为何不是我”的质问。
南承珉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俊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打量,七分疏离。他随手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到一旁,动作不疾不徐,与南承阳的毛躁形成鲜明对比。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表面,那上面倒映着宫灯摇曳的光晕。
“九弟,”南承珉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你觉得,父皇为何独独留下你我二人,在这紫宸殿中,代批奏折?”
南承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还能为什么?老大镇守西陲,老二在江南督办漕运,老三跟着父皇去了北境,老四体弱,老六早夭,老八……哼,不提也罢。剩下的,不就只有我们两个‘闲人’了?”
“闲人?”南承珉轻笑一声,那笑声凉薄的,没有什么温度。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南承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宫灯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南承阳笼罩其中。
“你我在父皇眼中,或许能力平庸,或许不堪大用,”南承珉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更低,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南承阳的耳膜,“但把我们放在这里,坐在这象征权力的紫宸殿,接触帝国最核心的政务……九弟,你真以为,父皇是无人可用了吗?”
南承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梗着脖子道:“那……那是为何?”
南承珉直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宫檐下在风中摇晃的孤灯。
“因为安全。”他背对着南承阳,声音清晰地传来,“因为你我母族不显,在朝中根基最浅。因为你我……‘看起来’,最没有威胁。”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南承阳那张犹自不解的脸上,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
“笨蛋。”他吐出两个字,毫不客气,“父皇离京,最怕的是什么?是后方不稳,是有人趁机结党营私,是京中生变!带走的,是可能立功也可能涉险的。留下的,尤其是留在紫宸殿接触政务的,必须是‘安全’的,是掀不起风浪的。你和我,就是父皇眼中,最合适的‘看家’人选。既用了我们的劳力,又绝了我们借此培植势力的可能。明白了吗?”
南承阳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从最初的烦躁不甘,渐渐转为一种被看轻、被利用的羞辱和苍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南承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了内里残酷的真实。
他们不是被委以重任,而是被圈禁在这权力的中心,却又被无形的手按在原地,不得逾越。
“我们……我们就是……”南承阳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接受的颤抖。
“没错,”南承珉打断他,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朱笔,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厌倦,“我们就是父皇放在这诰京城里,最显眼,也最‘安全’的两枚棋子。或者说得更难听点,是摆在明处,吸引某些目光的……靶子。”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漏刻滴答作响,记录着这被禁锢的、缓慢流逝的时间。
南承阳颓然坐回椅子,之前的骄躁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无力的冰凉。他看着对面重新埋首于奏折的南承珉,那个永远一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七哥,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九重宫阙之内的寒意,远比窗外呼啸的秋风,更刺入骨髓。
南承珉笔下不停,心中却是一片冷嘲。
凭什么?就凭他们是这盘帝业棋局上,最适合用来“稳定”和“牺牲”的棋子。
他抬眼,望向北方。不知道此刻的北境,那场风雪与权力的盛宴,又进行到了哪一步?那个看似病弱的十七弟,在那旋涡之中,又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低下头,继续批阅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奏折。
宫灯的光芒,将兄弟二人沉默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