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牙部落的聚居地坐落在一条冰封的河流旁,数百顶灰白色的毡房如同蘑菇般散落在草原上,粗犷而富有生命力。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奶制品和燃烧牛粪饼的混合气息,与中原的熏香脂粉味截然不同。
南烁的御驾抵达,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部落首领兀术带着一众族老和勇士,在营地前恭敬迎接。
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袍,脸颊被风霜刻满沟壑,眼神里带着对南朝皇帝的敬畏,也藏着一丝属于草原狼的野性与审度。
盛大的迎接仪式在最大的金顶大帐内举行。
帐内铺着斑斓的兽皮,中央篝火熊熊燃烧,烤全羊的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貌美热情的草原少女捧着马奶酒载歌载舞,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南烁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威仪天成。
他身侧坐着的是解禁后的南承瑾。
南承瑾生得儒雅,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利落的锦袍,但眉宇间的书卷气依旧与这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此刻正努力维持着从容,应对着部落首领的敬酒和问候。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
兀术首领抚着花白的胡须,话锋一转,提到了西北方向的胡人部落。
“尊敬的皇帝陛下,”兀术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今年风雪大,西北边的秃鹫们饿红了眼,爪子伸得比往年都长。前些日子,还劫掠了我们两个小部落的过冬粮草。不知南朝大军,何时能为我们扫清这些烦人的鬣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南烁身上。
南烁缓缓放下银杯,目光扫过兀术看似坦诚的脸,心下明了。
但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身旁的南承瑾。
南承瑾会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首领放心。父皇此次北巡,便是要震慑四方,保境安民。西北胡人不过疥癣之疾,我南朝雄师……”
南承瑾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言语间充满了对自己南朝军队的自信与对胡人的蔑视。
帐内不少部落首领听得连连点头,被其气势所慑。
而在大帐的角落,阴影笼罩处,允堂安静地坐在为他特设的软垫上,面前摆着温热的奶羹,他却几乎未动。
厚重的貂裘裹着他单薄的身躯,脸色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有了一丝血色。
允堂低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杯微温的马奶酒,仿佛帐内所有的喧嚣与交锋都与他无关。
只有在偶尔抬眼,目光掠过侃侃而谈的南承瑾,掠过沉稳如山岳的南烁,最后状似无意地扫过坐在御座侧下方的沈煜时,眼底才会泛起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
宴会持续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繁星缀满墨蓝的天幕。
众人尽欢而散,各自回到安排的毡房休息。
允堂被宫人搀扶着,走在清冷刺骨的夜风里。在经过一片堆放杂物的阴影区时,他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向旁边栽倒!
“小殿下小心!”搀扶他的宫人惊呼。
一直保持警惕跟在稍后位置的沈煜,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允堂倾倒的身体。
入手处,是隔着重裘也能感受到的伶仃骨骼和惊人的轻。
沈煜甚至觉得,自己稍一用力,就能将这具身体捏碎。
就在这一刹那,沈煜感觉到扶住允堂后背的右手小臂处,传来一阵短暂被什么尖细之物刺中的微痛!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让他以为是错觉。
允堂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抬起脸,眼中满是惊魂未定和后怕,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些。
“多谢沈将军了。”
沈煜扶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他的目光落在允堂那张脆弱苍白的脸上。
臂弯处那点微痛感已经消失,但他常年游走生死边缘的直觉,让他心里发出警报。
他看得分明,方才允堂摔倒的角度,那只藏在大袖下的手,有一个隐蔽、向内回收的动作。
是意外?还是……
沈煜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右手小臂的护甲上。
那里,似乎有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小几乎看不见的亮点。
允堂见沈煜盯着他不放,挣扎了一下,想脱离沈煜的搀扶。“沈将军……我……”
沈煜却突然收紧了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脸朝允堂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十五殿下,您最好是真的要摔倒。”
允堂眼神茫然。
“沈将军……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沈煜不再看他那足以迷惑众生的表演。
松开手后退一步,恢复了臣属应有的恭敬姿态,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已然降至冰点。
“臣失礼。夜色已深,眼下酷寒,殿下身体为重,还请早些歇息。”
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行走间,右手状似无意地拂过左臂上那个微不可察的小点,指尖传来一丝极淡的甜腥气。
不是剧毒,更像是一种能让人短时间内麻痹或意识涣散的药物。
沈煜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很多年前,宫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白嫩软糯的孩子。
那时候的十五皇子在他眼里不足围惧。
如今……
沈煜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片阴影区。
允堂已经被宫人重新搀扶好,正缓缓走向他自己的毡房,背影在辽阔的星空下,单薄得像是一缕随时会散去的幽魂。
沈煜握紧了手。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句已到嘴边的“会禀报陛下”压了回去。
这一次,他不会说。
或许是出于对那点模糊过往的一丝恻隐,或许是想看看,他想做什么,又能做到哪一步。
允堂回到温暖却窒闷的毡房内,挥退了宫人。走到铜盆前,就着冰冷的清水,慢慢洗净双手。
水波晃动,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
允堂抬起右手指尖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小点。
那枚淬了药的银针,此刻已化成了他发簪的一部分。
失败了。沈煜的警惕,远超他的预估。
但他并不惊慌。
沈煜没有当场发作,就意味着,他暂时不会做什么。
这位以忠诚正直着称的帝王伴读,心中似乎也并非全无缝隙。
允堂走到毡房门口,掀开厚重的门帘一角,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沈煜离去的方向。
风不知何时又大了些,呜咽着掠过草原。
允堂的嘴角,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莫测的微笑。
沈煜,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