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草原,唯有帝王行营的灯火在夜中挣扎。
南承钰的营帐内外,人影幢幢。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药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呼吸。
南烁站在榻前,阴影将他大半面容吞没,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郁。
随行的太医正跪在榻边,手指搭在南承钰冰冷脱力的腕脉上,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一个小点。
榻上的南承钰面如金纸,唇色绀紫,胸膛的起伏微弱。
那身锃亮的轻甲早已卸下,猩红披风不知所踪,只余一件素白中衣,衬得他毫无生气的脸更加惨淡。箭矢已被取出,但伤口处缠绕的厚厚绷带仍在缓慢渗出暗红的血渍,像雪地里绽开的、不祥的恶之花。
太医收回手,以头触地,声音带着赴死般的绝望。
“陛下……臣……臣等已竭尽全力……但殿下肺腑受创太重,失血过多,寒气入体,直侵心脉……这……这……”
“说下去。”
“殿下……脉象已如游丝,恐……恐回天乏术……若能熬过今夜子时,或有一线生机,但即便……即便醒来,也只怕……”太医伏在地上,不敢再说。
南烁闭上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虽没有咆哮,但那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的寒意,比帐外的风更刺骨。
睁开眼目光落在南承钰毫无知觉的脸上,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在他面前努力表现的儿子,此刻只剩下一具温热又可能正在逐渐冷却的躯壳。
“用最好的药,吊住他的命。朕要他活着,听到没有?”
“是!臣等定当竭尽所能!”太医连连叩首,慌忙退下去斟酌药方。
南烁在榻前静立良久,才慢慢转身。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垂首侍立的宫人和将领,最后,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沈煜身上。
“沈卿。”
“臣在。”
“加派双倍岗哨,营地许进不许出。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离,亦不得传递消息回京。今日在场所有兵士、内侍,分开看管,逐一盘问,朕要知道每一个细节,包括……那辆辎重车倒塌前,都有谁靠近过。”
“臣遵旨!”沈煜抱拳领命。
他抬起眼,与南烁的目光有一瞬的交汇。
那双沉稳的眼中,读懂了帝王未尽的深意——彻查,不动声色地彻查。
南烁不再多言,迈步走出营帐。
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他龙袍的下摆。
南烁没有立刻回到御帐,而是独自走向营地边缘,那片可以眺望西北方向的开阔地。
风雪迷眼,天地间一片混沌。
那个方向,是他儿子遇伏的地方,也是潜藏着刺客豺狼的巢穴。而在他身后这片营地里的角落有一个懂得伪装却不再掩饰恨意的小儿子。
摊开掌心,那枚白玉棋子的碎片已经被体温焐热,边缘锋利。
南烁想起允堂那张泪痕交错、写满惊惧无辜的脸。
那表演,堪称完美。
若非不是他不掩饰眼中的恶意,若非那过于环环相扣的“巧合”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几乎就要信了。
“允堂……”南烁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消散在风里。
若真是你,你的心机狠辣,倒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了。
只是,你可算到朕这个父亲会不会容得下变成这样的你?
与此同时,允堂的营帐。
炭盆早已冰冷,帐内变得有些寒凉。
允堂拥着厚重的锦被,靠坐在榻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透明。手中捧着一本摊开的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穿透帐壁。
帐外的一切动静,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加派的巡逻脚步声,远处南承钰营帐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人声,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紧张与不安。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偶尔,当外面传来特别急促的脚步声或低沉的命令声时,那过于纤长的睫毛会轻轻颤动一下。
一名小内侍悄悄溜了进来,带来外面最新的消息——青王伤势极重,太医束手,陛下震怒,沈大人跟赵将军正在彻查……
允堂静静地听着,末了,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挥退了内侍,帐内重归死寂。
允堂放下医书,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双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带着久病之人的脆弱感。
就是这双手,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弹出了那根决定性的丝线。
可没有今天面对南烁时的兴奋,亦没有愧疚。
南承钰是死是活,对他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投下的石子,激起了预期的涟漪。南烁的猜疑,沈煜的调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这起“意外”上。
他需要的就是这混乱,这猜忌。
只有水浑了,他这条潜藏的小鱼,才有机会游向更深处。
这么想着,喉咙发痒轻轻咳嗽起来,声音在空寂的帐内响起。
咳声止住后,允堂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药碗,将那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汁,一饮而尽。
药汁冰冷,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带来一阵痉挛般的寒意。可他却觉得,这寒意让他能保持清醒。
眉心的那缕黑气,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又浓郁了一分,与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幽暗,融为一体。
御帐内,南烁召来了张敬贤。
“去查允堂,这些年,私下里都接触过什么人,看过什么书。还有,他与十一皇子南承耀相处之时所看的一切。”
“属下明白。”
“记住,朕要的是证据,确凿的证据。”南烁强调。“不要打草惊蛇。”
“是。”
张敬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帐外的黑暗。
南烁独自坐在龙椅上,手指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帐壁上,扭曲而孤寂。
一边是重伤垂危、可能就此陨落的儿子,一边是那个看似纯良、却恶意重重的幼子。
南烁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静”字。
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