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阴霾笼罩着帝王营帐。
南烁挥退众人后,那份强撑的帝王威仪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没有选择立即去看望重伤的南承钰或者召见太医详询,只是独自立于巨大的草原舆图前,背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峭。
手指一再重重按在代表遇伏地点的那个墨点上。
惊马?伏击?辎重车?
这几个词在南烁脑海中反复碰撞、交织。
他不是昏聩的君主,沙场铁血、朝堂风云锤炼出的直觉,让他知道这过于“巧合”的事件底下,那股漏洞。
“允堂……”南烁再次低吟这个名字。
那个孩子,从他中毒后被他一再带回宫后,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像一粒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孱弱,安静,逆来顺受。
呵,这深宫之中,若这“病”不是沉疴,而是淬了毒的匕首!
想到这转过身,宽大的龙袍带起一阵冷风。
“摆驾,去看看朕的……十五皇子。”他的声音平静,但眼底深处翻涌的墨色,却预示着什么。
允堂的营帐只有炭火将熄未熄时偶尔发出的一声微弱噼啪。
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帐帘被挑起,南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天光。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允堂似乎早已感知到,并未有打算要起身行礼,喉咙发出咳嗽声。伏在榻边,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苍白的脸因缺氧泛起骇人的青紫色,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碎裂。
南烁没有立刻上前搀扶。
他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审视,要将人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的目光,凝视着榻上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儿子。
那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允堂脱力般瘫软回去,胸口急促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这才抬起眼看向南烁,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陛下……”允堂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咳嗽后的沙哑。“臣……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南烁缓缓走近,步履沉稳,靴子踏在地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直走到榻前停下,阴影将允堂完全笼罩。
他没有回应允堂的请罪,而是直接开口。
“你三哥,南承钰,今日巡弋遇伏,重伤濒死。”
他说话时,目光紧紧看住允堂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允堂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住了。
眼中的茫然迅速被笑意所取代,瞳孔变得阴森,脸上仅有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
“三皇子啊……”允堂口中喃喃,似乎无法消化这个噩耗,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是开心。
但一下秒眼眶却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混着冷汗,滴落在冰冷的锦被上。
“怎么会呢?……陛下……三皇子他……早晨可还好好的啊……”
若非南烁眼没瞎,心中那根怀疑的刺已经深深扎下,恐怕要被这淋漓尽致的脆弱与悲痛所蒙蔽。
这反应这表情他是一点不带掩饰。
眼神中还笑着挑衅他这个帝王君父。
你能拿我如何?又想对我如何?
太真实了,真实得像一出排练过千百遍的戏。
南烁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帐外的寒意,压迫感十足。
“据回报,承钰的马,是在出征前,被一辆突然倒塌的辎重车所惊,才埋下隐患。而那辆车倒塌时……你,就在旁边。”
允堂的哭泣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看着南烁,脸上满是恶意不带一点恐惧。
一点不想辩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引发一阵猛烈的咳嗽,允堂难受的抬手捂住胸口,身体蜷缩起来,痛苦得好像要晕厥过去。
“臣不知……陛下可要明鉴……”断断续续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臣……当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被砸中……是内侍……拉住了臣………臣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允堂抬起泪痕交错的脸。
“陛下……该不会说是臣……克了三哥吧?还是臣这一身毒……带来了不祥?”
南烁直起身,沉默地看着他表演。
帐内只剩下允堂低声的挑衅和粗重的喘息声。
炭火终于彻底熄灭,最后一丝暖意被帐外渗入的寒风吞噬。
过了许久,南烁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好生休养。你三哥的事,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说完,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他身影还有允堂最后一丝伪装的力气。
御帐之外。
赵挺一身寒气,甲胄上凝结着草芥,正沉默地等候在那里。看到南烁出来,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如何?”南烁没有废话,直接问道。
赵挺抬起头。“陛下,臣已初步查验过那辆倒塌的辎重车。车轮断裂处,木质陈旧,确有虫蛀痕迹,但……断裂面的边缘,有几处不太自然的刮擦,像是被某种极锋利的东西预先划过。
只是痕迹太浅,又被后续的断裂破坏,难以断定。”
南烁眼神一凛。“继续。”
“另外,臣询问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兵士和内侍。众口一词,都说是车辆突然倒塌,十五殿下受惊呆立,险些遇难,是内侍拼死拉开。场面混乱,无人注意到其他异常。”
“至于青王的坐骑‘追风’,臣亲自检查过,后腿肌腱确有撕裂,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骤然发力所致。
马尸身上……未见明显外伤或异物刺入痕迹。”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南烁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
是在受惊后一直强撑,直到遭遇伏击、需要爆发全力时才崩溃的么?听起来合情合理。
“也就是说,目前看来,一切都像是……意外和巧合?”南烁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赵挺微微垂首。
“表面证据,确实如此。”赵挺回答得谨慎。“但……”
“但什么?”
赵挺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南烁。
“但臣总觉得,太过顺畅。刺客出现的时间、地点,像是算准了青王殿下的路线和……状态。而那辆车的倒塌,时机也未免太过‘刚好’。”
南烁负手而立,望着天空良久,才淡淡道。
“朕知道了。此事,暗中继续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十五殿下。”
“臣,明白。”赵挺沉声应道。
南烁挥了挥手,赵挺躬身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周围。
南烁独自站在严寒里,任由被吹来的草芥落在他的肩头。
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那枚在御帐内捏碎的白玉棋子残片,锋利的边缘硌得他生疼。
允堂那泪眼婆娑的脸,与记忆中那个沉活泼的小少年身影缓缓重叠,又渐渐分离。
“朕倒要看看,你这副病骨之下,藏的究竟是绵羊的怯懦,还是……恶鬼的獠牙。想做什么。”
转身走向那片灯火通明、却弥漫着药味的营区,那里,他的另一个儿子,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而在他身后,那归于安静的营帐内,允堂擦去脸上的泪痕,眼底脸上半分悲伤都无。
摊开掌心,那里,被他自己的指甲掐出的血痕,已然凝结成暗红色的疤。
外面的风好像更急了,将这帝王行营的一切阴谋、猜忌与痛苦,都掩盖在一片苍茫的草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