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城的夜,被无形的张力拉扯得格外漫长。
千竹苑,常明远的居所外,夜色中不知何时已布下天罗地网。
数辆看似普通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暗处,车内,祁同伟透过夜视仪,紧盯着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二层小楼。耳麦里传来各点位“准备就绪”的低沉汇报。
“行动。”祁同伟的声音冷彻骨髓。
没有警笛,没有喧哗,只有训练有素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迅捷而无声地突入小院,控制了所有可能的出口。
当祁同伟带着两名核心队员推开那扇虚掩的客厅门时,
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微微一怔。
常明远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惊慌失措或负隅顽抗。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茶香袅袅。
他甚至抬手,对着闯入的祁同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祁厅长,深夜到访,有失远迎。坐下喝杯茶吧,上好的普洱,陈了三十年。”常明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祁同伟眼神锐利如鹰,没有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常老,我们为什么来,您应该很清楚。”
常明远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橙红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荡漾。“清楚,当然清楚。”
他抬起眼,目光浑浊却深不见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嘲弄的笑意,“树大招风,位高权重者,终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
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在接待寻常访客。“该交代的,我会交代。有些事,总需要有人来承担。我老了,活够了,也风光够了。用我这把老骨头,换一些人安稳,也算……值了。”
这话语里的深意,让祁同伟心头猛地一沉。
常明远这话,分明是认罪,却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交接?或者说,是在保护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他是在暗示,自己只是一枚被推出来的弃子?
“常老,我们希望您能配合调查,把事情彻底说清楚。”祁同伟按捺住心头的疑虑,语气依旧公事公办。
“彻底?”常明远低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苍凉,
“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彻底?水至清则无鱼。祁厅长,你还年轻,有些道理,以后会懂的。”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襟,动作从容不迫,“走吧,不是要带我回去问话吗?”
他没有反抗,没有辩解,甚至主动伸出了双手,配合着上前的工作人员戴上了械具。整个过程,他脸上都带着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并且……欣然接受。
祁同伟看着他被带离的背影,那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决绝与……解脱?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常明远认罪得太干脆了,干脆得不合常理。那些指向他的证据,虽然确凿,但串联起来,似乎……太过顺畅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恰到好处地递出这些线索,引导着他们精准地找到常明远这个“终点”。
他立刻下令:“彻查常明远近三个月所有的通讯记录、接触人员,尤其是异常的资金往来和境外联系!还有,他身边那个秘书,控制起来,单独审讯!”
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常明远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东西。但常明远显然已经打定主意,将所有的罪责一力承担下来。
与此同时,苏黎世大学医院。
陆则川接到了沙瑞金的越洋电话,言简意赅地通报了常明远落网及初步认罪的情况。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常明远没有抵抗,承认了所有指控。同伟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在深挖。”
沙瑞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松弛。
陆则川听着,目光落在窗外苏黎世宁静的夜色上,眉头微蹙。
太顺利了。以他对常明远那只老狐狸的了解,即便证据确凿,他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范,至少会挣扎一番,拉几个垫背的。这种平静的认罪,更像是一种……策略。
但他没有将这份疑虑说出口。
汉东需要这场胜利,需要这个结果来稳定局面,凝聚人心。
有些真相,或许永远只能埋藏在黑暗里。
“辛苦了,书记。”陆则川最终只是沉声回应,“汉东有您坐镇,我放心。”
挂了电话,他回到病床边。苏念衾醒着,正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他凝重的神色中读出了什么。
“汉东……没事了?”她轻声问,气息依旧微弱。
陆则川握住她的手,收敛起所有情绪,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嗯,没事了。一个隐藏很深的老问题,解决了。”
苏念衾看着他,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回握了他的手,仿佛在传递无声的理解与支持。
陆则川知道,对于汉东而言,“三爷”伏法,赵立春时代遗留的最大毒瘤被切除,一个崭新的局面已经打开。
沙瑞金和他的使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圆满完成。
但他心底那个细微的声音却在提醒他:
棋盘上,最显眼的那颗棋子被吃掉了,棋局似乎明朗。
然而,真正决定胜负的那只手,或许从未真正暴露过。常明远,或许只是一枚被精心培养、又在关键时刻被果断舍弃的……弃子。
真正的对弈者,依然隐藏在更深、更暗的阴影里,冷眼旁观。
而这,将是沙瑞金、祁同伟,甚至是他陆则川,可能永远也无法触及,也无须再触及的秘密。
弃子落定,暗棋犹存。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表象奔腾向前,而深水下的暗礁,依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