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大学医院的凌晨,寂静如深海。
陆则川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病床边,握着苏念衾的手,像一尊守护石雕。
后半夜她没有再出现险情,生命体征在药物的支撑下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但脸色依旧白得吓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干。
海因里希教授凌晨四点又来查看过一次,留下“继续密切观察”的嘱咐,眉宇间的凝重未散。
窗外,雪已停歇,天地间一片素白,反射着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泛着幽冷的蓝光。
陆则川轻轻放开苏念衾的手,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这片异国冰冷的景象,心头是前所未有的空茫。
他这一生,历经风浪,执掌权柄,从未觉得有什么事能真正难住他。直到此刻,面对医学的极限与生命的无常,他才痛彻地意识到自身的渺小。
他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苏念衾随身带来的一个皮质封面的旧笔记本——这是她习惯记录思绪和阅读札记的本子。
他从未未经允许翻阅过,但此刻,一种强烈的、想要更靠近她精神世界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
字迹清秀而有力,是她的笔迹。
里面夹杂着史学笔记、诗词摘抄,还有一些零散的、类似日记的随笔。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段日期标注为数月前的文字上:
「……今日与则川通话,听他谈及吕州案阻力,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惫。我深知他肩上千钧重担,恨不能为其分毫。世人只见他位高权重,杀伐果断,唯有我知他深夜书房独坐时,那盏孤灯下的落寞。愿为清风,常绕其侧,拂去尘埃,哪怕微不足道……」
陆则川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一直都懂。
她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用她的方式理解他,支持他,却从未以此邀功,甚至从未对他言说。这份深情,沉静如深海,却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撼动他的心魄。
他合上笔记本,将其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她留存其上的温度和力量。
他回到床边,重新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念衾……”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与祈求,
“为了我,坚持下去……求你。”
仿佛听到了他无声的呐喊,昏睡中的苏念衾,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汉东省公安厅地下审讯室。
灯光惨白,照在张宏萎靡不振的脸上。他已经被连续突审超过二十小时,精神防线正在逐步瓦解。
祁同伟坐在他对面,神色冷峻,如同一块寒铁,不急不躁,只是用目光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程度推门进来,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材料放在祁同伟面前,低声道:
“厅长,查到了。张宏情妇名下有一套隐秘公寓,我们的人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加密硬盘,技术部门刚刚破解部分数据,里面有大量与‘教书先生’代号相关的资金往来指令备份,时间跨度长达十年。”
祁同伟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拿起那份材料,快速浏览,目光最终锁定在几个经由不同空壳公司、最终都流向境外同一个基金会账户的巨额资金记录上。
而指令的签发确认人签名,虽然经过刻意的笔画修饰,但其骨架结构……
他猛地将材料拍在张宏面前的桌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张宏!”祁同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常老’待你不薄吧?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把所有脏水都泼过去,自己想着溜之大吉?”
“常老”二字出口的瞬间,张宏浑身剧烈一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
他这反应,等于是不打自招!
祁同伟心中巨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冷冷道: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常老’的手段,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他会让你死得无声无息,然后所有的罪名,还是得由你这个‘死人’来背。”
张宏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喃喃道:
“我……我说……是……是常老……一切都是他指使的……我只是个办事的……他才是‘三爷’……那个基金会,是他早年就在境外布下的暗线……”
“常老……”祁同伟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背后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常老,常明远。
汉东省前省委副书记,省政协前主席,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全省,即便退下来多年,在汉东政商两界依然拥有着盘根错节的影响力。
他平时深居简出,以书画会友,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模样,谁能想到,他竟然就是隐藏在幕后最深的那条巨鳄“三爷”!
祁同伟立刻起身,拿着材料快步走出审讯室,他需要第一时间向沙瑞金汇报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
他走到走廊尽头,拨通电话,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紧迫而微微发紧:
“书记,影子……现形了。”
电话那头,沙瑞金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寒意:
“证据链?”
“张宏口供,加密硬盘里的指令记录,资金流向高度吻合,指向性非常明确。”
“我知道了。”沙瑞金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
“你立刻带齐所有证据原件返程。在我见到证据之前,消息绝对封锁,尤其是对退下来的老同志那个圈子。”
“明白!”
挂了电话,祁同伟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气息。窗外,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光,漫长而黑暗的一夜即将过去。
破晓之前,潜藏最深的暗影,终于被揪了出来。
但祁同伟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要动常明远这样根基深厚的老资格,需要的不仅仅是铁证,更是雷霆万钧的决断和周密无比的布局。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抹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冷冽。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