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终于进站。
北京站。
人潮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浑浊的热浪、各地方言和浓重的汗味,劈头盖脸砸来。巨大的穹顶下,喧嚣被无限放大,又被更庞大的空间吞没,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嗡鸣。
我们一家四口加上苏雪,五个刚从西南山城钻出来的“土包子”,瞬间被这阵仗淹没了。
曹珈仰着头,脖子几乎要折断,小嘴张成圆形,手指头无意识地扳动着,在数出站口外那些玻璃幕墙大厦究竟有多少层。“……二十七、二十八……小妈!那楼是不是插到云里去了?”
曹瑶则被站门口那家灯火通明、飘着奇异油香的“肯德基”牢牢吸住了目光。明亮的玻璃窗里,穿着红白条纹衣服的店员,色彩鲜艳的招牌,还有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食物图片……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与清州截然不同的、快节奏的繁华世界。
徐秋怡一手紧紧攥着行李包的带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护着小腹,脸色有些苍白。她努力想维持镇定,但眼神里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泄露了她的无措。这比清州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车站,这人山人海,这快得让人心慌的节奏……
苏雪还算镇定,但紧紧跟在我身边,眼神里也带着初次面对如此庞然大物的谨慎。
“跟紧我!别走散了!”
王雅琳教授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而有力。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领航员,拨开人流,为我们开辟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我们五人如同蹒跚的雏鸟,紧紧缀在她身后,不敢有半分差池。
出了车站,热浪和声浪并未减退。宽阔的站前广场上,车流如织,出租车排成长龙,按喇叭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挤进一辆空间局促的出租车,报上地址。司机一口浓重的京片子,语速快得像在说绕口令,我们只能半猜半懵地点头。
车子驶入长安街。
那一刻,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笔直、宽阔、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车流滚滚,秩序井然。路旁是威严的红色宫墙、高大的现代建筑、飘扬的国旗……一种混合了历史厚重感与现代权威感的磅礴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却又感到自身的渺小。
曹珈曹瑶贴在车窗上,眼睛都不够用了,连惊呼都忘了。
中央艺术学院到了。与外面的车水马龙相比,校园里显得宁静了许多,但也弥漫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学府特有的散漫而紧绷的气息。正值暑假,学生不多,林荫道上空荡荡的。
我们被临时安排进一栋宿舍楼里的空房间。房间不大,摆着几张上下铺,显得朴素甚至有些简陋,但异常干净。对我们来说,这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放下行李,简单洗漱。王教授带我们去食堂吃了顿便饭。饭菜口味与西南迥异,偏咸,少辣,但我们都吃得很香——一路奔波,早已饥肠辘辘。
“早点休息,”王教授离开前嘱咐,语气不容置疑,“明天六点半,我来接你们去训练中心。第一堂课,别迟到。”
房门关上。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才真正松弛下来。奔波一天的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四肢百骸。徐秋怡靠在床头,轻轻揉着腰。曹珈曹瑶挤在一张下铺,还在兴奋地小声嘀咕着白天的见闻。
我却没什么睡意。
坐在靠窗的床边,望着窗外陌生庭院里摇晃的树影,北京夏夜的风似乎都带着不同的味道。手指无意间摩挲着床单粗糙的纹理,一段远比身体更疲惫的记忆,却在这异乡的寂静里,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
那是另一种“初临”,另一种“陌生”。
「垃圾班的日子,真是暗无天日。
开学第一天,就被王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用扩音喇叭毫不留情地定义为——‘学习差、纪律差、卫生差’的三差班级。
我的新班主任叫帅梅,一个二十多岁、眉眼间还残留着学生气,却不得不板起脸装严肃的女青年。她站在初一(5)班教室门口,望着里面菜市场般喧闹的场景,眼神里闪过认命般的无奈,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接过一枚烫手山芋,接过了我们这群‘重任’。
我的新同桌叫王莉,一个扎着马尾辫、脸蛋圆圆的姑娘。她好奇地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过长的头发和过于朴素的衣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露出一个友好的、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小声说:‘你好,我叫王莉。’
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劣质零食和少年人旺盛汗腺混合的怪异气味。课桌桌面斑驳,刻满了不知哪届前辈的‘大作’。后排几个高个子男生正在用课本互相投掷,笑声刺耳。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对着某个明星贴纸发出夸张的尖叫。
我坐在那里,穿着妈妈改过的、试图遮掩身材变化的旧衬衫,背挺得笔直,与周遭格格不入。手里攥着崭新的、印着‘新华中学’字样的课本,指尖冰凉。
窗外,是贵筑县灰扑扑的天空,和几株无精打采的歪脖子树。
我知道,我被抛弃在这里了。
连同我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体,连同那些‘克亲’、‘不祥’的流言,连同我对清州一中那份卑微的热望。
一切,都被抛进了这个名为‘垃圾班’的垃圾桶。」
记忆的潮水带着陈年的灰尘和苦涩涌来,堵在胸口。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从那段昏暗的回忆里挣脱出来。
窗外,北京夜空深邃,远处有霓虹的光晕染亮云层。
这里不是贵筑县。
这里不是新华中学的“垃圾班”。
这里是北京。是中央艺术学院。是王雅琳教授亲自指引的地方。
尽管前路依然布满未知的挑战,尽管身上依旧背负着沉重的过往与期待。
但至少——
这一次,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到了这个更广阔的舞台前。
眉心的朱砂痣,在暗夜里无声沉寂。
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着天明后,在那座训练中心里,迎接新的、属于“曹鹤宁”的挑战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