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
灰蒙蒙的光,像兑了水的墨,从窗棂的缝隙里一点点渗进来。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徐秋怡和曹珈曹瑶刻意压低的、却掩不住兴奋的窸窣声。衣物被反复折叠,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偶尔漏出一两声压抑的轻笑。
她们在准备。
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远赴京城的旅行。
我睁着眼,望着头顶老旧的天花板,那里有一片经年水渍留下的、形状像只展翅瘦鸟的暗痕。心里那点因“考砸”而生的刻意阴郁,早在妈妈昨夜温柔的抚慰中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情绪——对未知远方的隐约期待,与对身后这片熟悉土地、这些至亲之人,难以割舍的牵绊。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妈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荷包蛋面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看到我已经睁着眼,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
“就知道你醒得早。”她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凳上,用围裙擦了擦手,“快趁热吃了。路上时间长,得垫垫肚子。”
面条雪白,荷包蛋煎得金黄,边缘微焦,是我最喜欢的火候。翠绿的葱花撒在汤面上,香油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这是妈妈的味道,是无论走到哪里、吃过多少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根植于记忆最深处的踏实与温暖。
我坐起身,接过筷子。
“妈,你也吃过了?”
“早吃过了。”妈妈在床沿坐下,目光细细地描摹着我的脸,仿佛要将每一寸轮廓都刻进心里,“你秋怡姐和珈珈瑶瑶也吃好了,行李都归整得差不多了。你爸一早回营里了,说是有紧急任务,赶不及送你了,让我跟你说……到了京城,好好的,别惦家。”
我点点头,大口吃着面。热汤熨帖着肠胃,也熨帖着那颗有些飘忽不定的心。
吃完面,妈妈却没有立刻收拾碗筷。她沉默了片刻,手伸进衣襟里层,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布包是旧的,洗得发白,边角却依然平整。
她一层层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是钱。
一叠叠,有十元的,五元的,更多的是一元、两元甚至几角的毛票。有些边角已经磨损卷曲,带着经年累月摩挲的痕迹。它们被整理得异常整齐,用细麻绳小心地捆扎着。
“秋波,”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这些钱,你收好。”
我愣住了:“妈,我还有奖金,王教授也说……”
“你的钱是你的。”妈妈打断我,把布包轻轻推到我手边,“这是妈给你的。不多,是妈平时攒下的。你带着,心里踏实。”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新旧不一的纸币,眼神里有一种深沉的、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这一份,是给你在京城的用度。该花的花,别亏着自己。这一小捆,是给你秋怡姐的。她怀着身子,出门在外,手里不能没点应急的钱。这一份……是给珈珈瑶瑶的。俩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看到喜欢的书本、零嘴,总不能眼巴巴看着。”
她说着,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却努力笑着:“妈没本事,给不了你们金山银山。但这些,是妈的心意。你们娘几个一起出去,互相扶持,互相照应……妈在家,才能真的放心。”
我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妈妈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那布包里的钱,或许不够在京城买一件像样的衣裳,却重逾千斤。那是妈妈从牙缝里、从油盐酱醋的缝隙里,一点一滴抠出来、攒下来的。是她对女儿、对儿媳、对孙女,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牵念与庇护。
“妈……”我终于挤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妈知道。”妈妈反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出去好好学,好好看。家里一切有我。等你回来,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酸汤鱼。”
院子里传来汽车鸣笛声。
王教授派来接我们的车,到了。
最后的时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陡然拨快。
徐秋怡一手拎着简单的行李包,一手下意识地护着小腹,脸上既有对长途颠簸的些微不安,更多的是终于能走出这方小天地的明亮光彩。曹珈曹瑶则兴奋得小脸通红,穿着妈妈给她们新做的碎花裙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像两只迫不及待要飞出巢的雏鸟。
妈妈帮我把那个装着证件、奖金和她的手织布包的帆布旅行袋仔细检查了一遍,拉链拉好,带子调匀。然后,她退后一步,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我,徐秋怡,曹珈,曹瑶。
她的目光,像最柔韧的丝线,将我们牢牢系在一起,又轻轻地、坚定地,推向门外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走吧。”妈妈说,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力量,“路上当心。到了,记得往家里打个电话。”
“外婆再见!”
“妈,我们走了。”
“妈,您保重身体。”
我们依次拥抱她。妈妈的怀抱,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有厨房烟火气,有土地般沉静安稳的力量。
坐进车里。
隔着车窗,妈妈依然站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朝我们挥手。晨光勾勒出她不再挺拔却依然坚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车子缓缓启动。
熟悉的院子、老树、斑驳的院墙,一点点向后移动,缩小。
曹珈曹瑶扒在车窗上,用力朝外婆挥手,直到拐过村口,再也看不见。
我靠在座椅上,没有回头。
掌心,却紧紧攥着妈妈给的那个旧布包。
帆布袋里,那份故意考砸的成绩单,静静地躺在角落。
此刻,它轻如一片羽毛。
而妈妈给的布包,和前方那条通往京城、通往未知与可能的漫漫长路——
才是真正的重量。
车子驶上国道,加速。
清州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远山如黛,天际线处,朝霞正一点点染亮云层。
我闭上眼。
眉心那点朱砂痣,在晨光微熹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
仿佛感应到了血脉深处那份沉甸甸的牵挂正在拉长,也感应到了北方那座古老都城传来的、混杂着文华、权柄与无限可能的庞大气息,正扑面而来。
一段旅途的结束,是另一段旅途的开始。
一次刻意的跌落,或许,是为了下一次更稳、更远的飞翔。
车内,曹瑶小声地问:“小妈,京城……真的有天安门那么大吗?”
徐秋怡温柔地答:“有的。比我们能想象的,还要大,还要亮。”
曹珈则憧憬着:“小妈,到了那里,我们也能去看升国旗吗?”
我睁开眼,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
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安静的、带着期许的弧度。
“能的。”
我说。
声音很轻,却笃定。
“我们去看升国旗。”
“去看故宫的红墙。”
“去看王教授说的,那个能让我们起舞的、更大的舞台。”
车子向北。
载着离愁,载着希望。
载着一个女孩刻意收敛的锋芒,和她身后,整个家庭的期待与托付。
路还长。
但星光,已在前方隐约闪烁。
与眉心那点朱砂痣的微光,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