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宣泄的情绪,在夜风中散去几分。
眼底残留的红肿,心底那抹涩意,却挥之不去。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月色,回到了马鞍山脚那座在深夜里依然亮着灯光的平房。
推开虚掩的院门。
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
妈妈正俯身缝补着弟弟曹权刮破的裤腿。
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听到动静。
她抬起头。
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我身上。
随即,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
“秋波。”
妈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放下针线,快步走近。
借着灯光端详我的脸,眉头深深蹙起:
“怎么回事?”
“眼睛又红又肿的……”
“是不是哭过了?”
到底是妈妈。
我再怎么强装镇定,那细微的痕迹也逃不过她关切的眼睛。
在她温柔而担忧的注视下——
在酒吧里强撑起来的那点“彪悍”,瞬间冰消瓦解。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深深疲惫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我低下头,避开她探究的目光。
声音闷闷的,带着刻意放大的失落:
“妈妈……”
“这次期末考……”
“考砸了。”
“成绩……一塌糊涂,没脸见人了……”
我没有吐露细节。
只是笼统地抛出“考砸”这个结果。
并将头垂得更低,努力营造出一种无地自容的假象。
妈妈沉默了片刻。
没有追问具体分数。
没有急躁的责备。
她只是轻轻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裹挟着太多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她伸出手。
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掌心,抚上我的脸颊。
拇指带着无尽的怜爱,轻轻揩过我微肿的眼角。
这温柔的触碰,几乎让我伪装的堤坝再次决溃。
“真是难为我的秋波了……”
妈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从小就没过过几天顺心日子。”
“出生在那样的地方……”
“平白无故就背着‘克亲’的污名……”
“受尽了族人的白眼,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别人家的孩子在外面撒欢疯跑……”
“你却只能被关在家里,穿着女孩衣裳……”
“连大门都不敢轻易迈出去……”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
缓缓割开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灰暗的记忆。
那些躲闪的眼神、背后的窃窃私语、被孤立被排斥的冰冷感觉……
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你自己咬着牙闯出来了,争了口气……”
“大家看你的眼神总算带了点暖意。”
妈妈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可这名声,这担子,也太重了。”
“你才多大?”
“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岁……”
“放在别人家,还是个承欢膝下的孩子……”
“却要顶着什么‘嫡长孙’的名头……”
“操心着两房的琐碎……”
“还要应付外面那些没完没了的场面事……”
她凝视着我。
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明了,和无法替代的心疼:
“学校里那些风言风语,妈多少也听到过几句。”
“说你飘了,说你江郎才尽了……”
“他们懂什么?”
“他们只看得见人前的风光……”
“哪里知道你背后扛着多重的分量!”
“这次考不好,就考不好吧!”
“天塌不下来!”
“妈不怪你,你爷爷、你爸爸,也绝不会怪你!”
“咱们慢慢来,不着急,啊?”
妈妈的话语——
没有一句质问与责备。
字字句句,却都精准地落在我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她不懂我那些“韬光养晦”的深意与算计。
她只是纯粹地、毫无保留地——
心疼着自己命途坎坷、背负了太多的女儿。
这份质朴却深沉的理解与疼惜——
比任何激昂的鼓励或理智的分析,都更具力量。
我再也强忍不住。
向前一步,将额头深深抵在妈妈并不宽阔、却异常温暖坚实的肩膀上。
如同幼时每次受了天大委屈后所做的那样。
这一次。
眼泪是滚烫而真实的。
不是为了做戏。
而是为了这份毫无条件的、包容一切的爱。
“妈……”
我呜咽着,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累了……”
“真的好累……”
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
节奏缓慢而安稳,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孩:
“累了就歇歇。”
“天大的事有妈给你顶着。”
“咱不想那些烦心事了。啊?”
“明天不是还要跟着王教授去京城吗?”
“那是大好事,正好出去散散心,见见大世面。”
“家里有妈,有秋怡姐,还有珈珈瑶瑶帮衬……”
“你什么都不用惦记。”
她在用最朴实的方式,为我指出前方的光亮。
我在妈妈怀里依偎了好一会儿。
任由她的温暖,一点点驱散我心底的寒意。
抬起头。
用手背胡乱却彻底地擦干脸上的泪痕。
看着妈妈那双写满温柔与坚定的眼睛——
心里那片因“考砸”而笼罩的阴霾,似乎真的被驱散了大半。
“嗯。”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努力扯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依赖的笑容:
“我知道了。”
“妈,我去收拾一下行李。”
“秋怡姐和珈珈瑶瑶那边……”
“放心,早就跟她们都说妥了。”
妈妈伸手,帮我把有些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动作轻柔:
“秋怡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说她这辈子都没敢想过能去京城看看。”
“珈珈瑶瑶更是兴奋得半夜都在床上烙饼。”
“你们娘几个一起去,互相照应着……”
“妈心里也踏实。”
回到二楼自己那间小小的房间。
书桌上,那张略显刺眼的成绩单依然躺在那里。
但我的心境,已然不同。
妈妈的理解与支持——
像一道最坚固温暖的壁垒,矗立在我身后。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妈妈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然后,我开始动手整理行装。
京城。
王教授的悉心指导。
还有即将同行、需要我照拂的家人……
或许,这真的是一次暂别压力、重整旗鼓的远行。
至于那份故意考砸的成绩单所带来的纷扰——
就让它随着清州夏夜的风,暂时飘远吧。
眉心的朱砂痣,在台灯光晕下安然沉寂。
仿佛连那位高居紫垣的帝君——
也默许了这片刻凡尘的温暖,与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