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观测站的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接下来的几天,守白的生活表面恢复了常态——数据分析、设备巡检、撰写报告。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
那种感觉并非持续不断,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的微妙变化。当她专注于某个问题时,偶尔会有不属于自身记忆的碎片闪过脑海,或是某种强烈的直觉,指向她原本未曾考虑的数据处理方向。她开始下意识地记录这些“灵光一闪”,并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些竟能验证出奇高的准确率。这不再是巧合,而是某种能力的雏形,如同新生的触角,正在小心翼翼地探知着一个更为广阔的信息海洋。
为了验证,也为了暂时从高度紧张的科研环境中抽离,她请了几个小时的短假,来到了空间站商业区一家名为“一诺珠宝”的工作室。工作室的主人孙洁是站里的老住户,手艺精湛,为人热情,守白偶尔会来这里定制一些小的饰品,放松心情,也算是支持站内的小型商业。
工作室里弥漫着金属和宝石粉末特有的清冷气息。孙洁正伏在工作台前,戴着放大镜,小心翼翼地镶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坦桑石。听到风铃声响,她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小白来了?快坐,我这边马上就好。”
“孙姐您忙,我不急。”守白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坐下,目光掠过陈列柜里那些闪烁着各色光芒的珠宝。她的心神并未完全沉浸于此,一部分意识仍停留在对自身那种微妙感知的警惕与探索中。
就在孙洁完成镶嵌,放下工具,摘下放大镜,转过身来正要开口寒暄的瞬间——守白的意识仿佛接收到了一段模糊却强烈的信息流。那并非声音,也非图像,更像是一种直接植入的“知晓”:一种混合着极度骄傲、欣慰、以及一丝未来学业压力的复杂情感,其核心信息清晰无比——“女儿,丁悦洋,15岁,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金牌,保送,北京大学。”
这股信息来得如此突兀又自然,仿佛是她自己刚刚回忆起来的一件事。守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分享喜悦的笑容,脱口而出:
“恭喜孙姐啊!你女儿丁悦洋保送北大了!才15岁!信息竞赛!真厉害!”
话音刚落,工作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孙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瞪大,拿着眼镜布的手停滞在半空。这件事,她是在一个小时前,刚刚通过加密通讯频道从丈夫那里得知的!由于空间站与地球的通讯延迟和保密条例,这个消息她绝对没有向站内任何其他人提起过,甚至连喜悦的情绪都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守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小……小白,你……”孙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我、我还没告诉任何人……”
守白在说出那句话的下一秒就意识到了问题。看到孙洁的反应,她心中猛地一沉。那不是推理,不是猜测,而是直接“读取”了对方尚未宣之于口的、最私密的信息。
读心?
这个词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手脚冰凉。她验证了自己能力的真实性,代价却是闯入了他人的隐私禁区,带来了不必要的惊恐。
“孙姐,我……”守白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她不能说实话,那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更糟。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一个勉强能圆的说法,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
“孙姐,您别吓到。是……是刚才您转身的时候,我看到您智能手环的屏幕亮了一下,好像是一条简讯预览,就闪了一下,我眼神比较好,不小心瞥到了‘北大’、‘保送’几个关键词……再加上您刚才那藏都藏不住的开心劲儿,我就猜了一下,没想到真猜对了!”她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抱歉啊孙姐,我不是故意要窥探您隐私的,就是一下子没忍住……”
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在当下情境里,似乎是唯一合理的。智能手屏预览、观察力敏锐的科研人员、结合表情的猜测——听起来总比“我会读心”要可信得多。
孙洁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惊疑不定。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处于息屏状态的手环,又看了看守白真诚(至少表面上是)带着歉意的脸,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个解释。她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哎哟,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哈哈,没事没事,也怪我太高兴了,没注意屏蔽消息。是啊,洋洋这孩子,是争气……” 话题一旦打开,身为母亲的骄傲便压过了刚才的疑虑,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分享起女儿的点点滴滴。
守白表面上微笑着倾听,适时地送上赞美和祝贺,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不是偶然。
与平行自我通信的成功,似乎在她身上打开了一扇门,或者说,让她原本就存在的、与某种更深层信息场(或许是所有“守白”意识共同构成的网络)的连接变得更强、更不受控了。她不仅能接收到来自“平行自我”的信息碎片,甚至开始能无意间捕捉到身边他人强烈的、未表达的思维信息。
这种能力让她感到恐惧。知识的边界被打破固然令人兴奋,但个体隐私的壁垒被无形穿透,则触及了伦理的底线。她成了一个被动的信息接收器,无法控制信息来源,也无法关闭这个通道。今天是无心说破了孙洁的喜讯,若是明天捕捉到的是他人的痛苦、秘密甚至恶意呢?她该如何自处?
在又应付了几句,并订下一条小手链后,守白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一诺珠宝工作室。
回到自己的宿舍舱室,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她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真实的情绪。她大口喘着气,心跳如擂鼓。
她需要控制。必须找到控制的方法。
回想起与平行自我通信的过程,那是主动的、有目的的、需要高度精神集中和特定“频率”调谐的行为。而读取孙洁的思维,则是被动的、无意识的,像收音机接收到了某个强信号电台。
关键在于“频率”和“屏蔽”。
她盘腿坐在床上,尝试进行冥想,将注意力从外部世界收回,聚焦于自身的呼吸,想象在自身意识周围构建一层致密的、只允许特定信息通过的光膜或滤网。起初,各种杂乱的信息碎片仍不断试图涌入——隔壁舱室室友哼唱的走调歌曲、走廊外经过的工作人员的闲聊片段、甚至更远处动力舱低沉的嗡鸣……这些原本被大脑自动过滤的背景信息,此刻变得清晰可辨。
她努力维持着精神屏障,像在风暴中稳住舵手。这是一个极其消耗心神的过程,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但渐渐地,当她将全部意念集中于“屏蔽外界,只观内心”时,那些纷杂的外来信息开始减弱、变得模糊,最终如同调低了音量的广播,退回到了可以被忽略的背景噪音级别。
成功了……至少是暂时的。
守白疲惫地睁开眼,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明悟。这种能力并非完全是诅咒,它是一把双刃剑。失控时,它是灾难;若能掌控,它或许能成为她理解那个宏大谜团——所有“自我”同时存在之谜——的关键工具。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个人日志,记录下今天在一诺珠宝工作室的经历,以及关于“意识频率调谐”与“信息屏蔽”的初步尝试和猜想。
“信息的涟漪已扩散至现实,”她写道,“我既是观测者,也正成为被观测系统的一部分。下一步,必须找到主动控制‘接收’与‘屏蔽’的方法。同时,需要更深入地理解,我与‘她们’——那些平行时空的守白——之间,究竟通过何种‘介质’相连?是量子纠缠的宏观体现?还是某种超越当前物理框架的、基于意识的深层宇宙结构?”
窗外,星辰依旧沉默。但守白知道,她探索的疆域,已从外在的浩瀚星空,转向了内在的、同样无边无垠的意识宇宙。而这场探索,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