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水卷着泥沙,在岸边撞出浑浊的浪涛,像一头被困在峡谷里的野兽,日夜嘶吼。项羽勒住乌骓马的缰绳,战马前蹄刨着湿滑的卵石滩,鼻息间喷出的白气与江雾交融,在他染血的战袍上凝成细碎的霜花。
身后,八百余名楚军残兵拄着断矛、拖着伤腿,踉踉跄跄地聚在江岸。他们的甲胄早已看不出原色,有的胸口插着半截箭羽,有的断了胳膊用布条草草捆着,最年轻的那个亲兵,脸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血污,眼神却死死盯着江面,像是想从翻滚的浪涛里找出一条生路。
“船……怎么会没有船?”一个老兵喃喃自语,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地上。他记得去年路过乌江时,江面上的渡船像水鸟一样多,艄公的号子能顺着风飘出三里地。可现在,宽阔的江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水鸟贴着浪尖飞过,连块像样的木板都看不到。
项羽抬头望去,江对岸的芦苇荡里隐约有旌旗晃动,红色的“汉”字在雾中若隐若现。他心里猛地一沉——不用问也知道,渡船定是被天宇军凿沉了,连对岸都布下了伏兵,显然是算准了他会逃到这里。
“大王,要不……咱们泅渡吧?”有个熟悉水性的士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俺们几个水性好,能护着您过江!”
话音未落,就被旁边的老兵拽了一把:“你疯了?这乌江水流多急,浪头能把船掀翻,泅渡就是找死!再说了,对岸还有汉军等着呢!”
士兵们沉默了,江风卷着水汽打在脸上,冷得像刀割。每个人都清楚,这滔滔江水,早已不是能载他们回家的路,而是一道隔断生死的天堑。
“杀啊——!”
身后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伴随着密集的马蹄声,像擂鼓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项羽猛地回头,只见尘土从西边的山道上滚滚而来,汉军的旌旗如林般推进,为首的正是韩信,他胯下的白马在尘雾中格外显眼,手中长枪直指江岸。
“是韩信的骑兵!”钟离昧嘶吼着举起断剑,“弟兄们,列阵!跟他们拼了!”
可楚军士兵们只是麻木地看着逼近的敌军,有人往后退了退,脚边就是江水,退无可退;有人瘫坐在卵石滩上,连握紧兵器的力气都没了。他们从垓下一路逃到这里,打了无数场恶仗,杀了无数汉兵,也丢了无数弟兄,早已是强弩之末。
韩信的骑兵在距江岸百步外停下,形成一道黑色的铁壁。后续的步兵源源不断地赶来,很快就在山道两侧列满了阵型,弓箭手张弓搭箭,箭头齐刷刷地指向江边的楚军,连风都被这肃杀的气氛冻住了。
“项羽,别来无恙啊!”韩信的声音透过江风传来,带着几分嘲弄,“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项羽没理他,只是翻身下马,走到江边,弯腰掬起一捧江水。水冰凉刺骨,混着泥沙的腥气,像极了当年他从江东出发时,在渡口捧起的那捧水。只是那时的水是甜的,带着希望的味道,而现在,只有绝望的苦涩。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的八百亲兵。这些人里,有跟着他从会稽起兵的老弟兄,有在战场上收编的降兵,还有几个是去年刚从军的少年,脸上的稚气还未脱尽。可此刻,他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同一种决绝——那是知道必死无疑后,反而生出的悍勇。
“弟兄们,”项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江风仿佛都为他停了一瞬,“咱们从江东出来时,说要打出一片天地,让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现在看来,是我没做到。”
他拔出腰间的霸王剑,剑身在江风中闪着冷冽的光,映出他染血的脸庞:“但咱楚人的骨头,不能软!汉军不是想让我死吗?那就让他们看看,江东子弟是怎么战死的!”
“杀!杀!杀!”
士兵们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像是要把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和绝望都喊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断矛指向敌军,哪怕浑身是伤,哪怕只剩一口气,眼神里也燃起了最后的火焰。
钟离昧走到项羽身边,断剑拄在地上,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脚下的卵石:“大王,末将愿为先锋,给您杀开一条血路!”
“不必了。”项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今日,咱们就站在这里,让汉军看看,什么是楚魂。”
他回头望了一眼江东的方向,那里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什么也看不见。可他仿佛能看到会稽山的轮廓,看到吴县的稻田,看到村口老槐树下,弟兄们的婆娘和孩子正望着江的方向,等着他们回家。
“可惜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江东的父老说,“不能陪你们收稻子了。”
韩信见楚军没有投降的意思,眉头一皱,挥下了令旗:“放箭!”
箭雨如乌云般掠过江面,朝着楚军射来。项羽挥剑拨打着箭矢,枪尖上很快扎满了箭羽,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黑色大鸟。他身后的亲兵们用盾牌组成一道防线,箭矢打在盾牌上噼啪作响,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盾牌阵很快出现缺口。
“跟我冲!”项羽怒吼一声,率先朝着汉军的方向冲锋,霸王枪横扫,瞬间挑翻了前排的几个汉兵。亲兵们紧紧跟在他身后,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硬生生在汉军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
短兵相接的瞬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混在一起,盖过了乌江的涛声。项羽的枪每一次挥舞都带着血光,他杀红了眼,眼前只有汉军的身影,耳边只有弟兄们的嘶吼。他看到钟离昧被三个汉兵围住,断剑死死架住对方的长戟,最终还是被刺穿了胸膛,倒下时还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像是想说什么。
他看到那个熟悉水性的士兵,抱着一个汉兵跳进了乌江,两人在浪涛中扭打,最终一起沉入水底,连个气泡都没留下。
他看到那个年轻的亲兵,被一支冷箭射中咽喉,倒在地上时,眼睛还望着江东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那是他从垓下带出来的,一直舍不得吃。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项羽的枪再次挑翻一个汉兵时,他才发现,身边的弟兄已经没剩几个了。八百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他和十几个浑身是伤的亲兵,被汉军死死围在江心的一块小沙洲上。
沙洲很小,连转身都困难,脚下的卵石被血染红,踩上去滑溜溜的。江风卷着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韩信勒马站在岸边,看着沙洲上的项羽,突然觉得有些不忍。他扬声道:“项羽,降了吧!沛公说了,只要你降,保你全家性命!”
项羽靠在一块礁石上,大口喘着气,战袍被血浸透,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铁甲。他笑了,笑声嘶哑,带着血沫:“我项羽征战一生,从不知降字怎么写!想杀我,就过来拿!”
他猛地举起霸王枪,朝着最近的汉兵冲去。可刚跑出两步,就觉得胸口一疼——一支冷箭穿透了他的肩胛,箭头从后背穿出,带出一串血珠。
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江里。亲兵们想过来扶他,却被汉军的箭雨拦住,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最后一个亲兵倒下时,项羽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沙洲上。霸王枪拄在地上,枪杆微微颤抖,像是也在为他悲鸣。
江风更大了,卷着浪涛拍打着沙洲,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他抬头望向江东的方向,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正好照在江面上,泛起点点金光,像极了当年他出发时,江面上的粼粼波光。
“虞兮虞兮奈若何……”他低声念着,声音轻得像叹息。
手中的霸王枪“哐当”掉在地上,溅起一片血色的水花。他缓缓闭上眼睛,江涛声仿佛变成了江东的歌谣,轻柔地包裹住他,像母亲的怀抱。
远处的汉军阵中,韩信默默收起了令旗。江面上的风还在吹,带着水汽和血腥味,掠过每个人的脸庞。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乌江的浪涛,还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江岸,像是在诉说着一个英雄的末路,和一个时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