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硝烟尚未在记忆里完全散去,牺牲战友的鲜血仿佛还在眼前凝固,那股混合着血腥、硝烟和绝望的冰冷气息,如同梦魇般缠绕着每一个从那里活着回来的人。工业园区民兵连那熟悉的操场和口号声,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现实的残酷,剥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最血淋淋的丛林法则展现在这群曾经以为战争还很遥远的民兵面前。
七十二小时。仅仅七十二小时的休整、舔舐伤口、以及近乎疯狂的装备清点和补充申请之后,一支由路也亲自挑选的、包括他自己、赵磊、王浩以及二十名在侦察行动中表现相对沉稳或极具潜力的民兵骨干,被秘密送往了一个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的地点——路也称之为“淬火谷”的地方。
这是一片位于更深山区的废弃采矿场,与黑风岭的地形有几分相似,却更加荒凉、封闭,地形也更为复杂多变。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废弃的矿洞张着黑黢黢的口,仿佛通往地狱;矿渣堆积成的山丘陡峭而松散,遍布尖锐的碎石;仅存的几栋摇摇欲坠的砖石结构厂房,成了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这里没有信号,没有外界的干扰,只有呼啸的山风、偶尔传来的野兽嚎叫,以及即将开始的、远超他们以往认知的残酷训练。
【第一天,凌晨四点,“淬火谷”核心训练区。】
寒气刺骨,浓重的晨雾如同湿冷的棉絮包裹着一切。二十三名队员,包括脸上伤痕未消的路也、胳膊还吊着的赵磊、以及脸色苍白的王浩,全部全副武装,背负着超过标准配重的背囊,静静地站立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矿渣空地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雾气中形成一团团白雾。黑风岭的教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让每个人都清楚,来到这里,不是度假,而是炼狱。
赵磊走到队伍前方,他的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但站姿依旧如同标枪般挺直,眼神里的凶悍和戾气比以往更盛,仿佛一头受伤后更加危险的猛兽。他没有使用喇叭,声音沙哑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菜鸟们!欢迎来到老子给你们准备的‘新家’——淬火谷!”他环视着每一张或紧张、或疲惫、或带着一丝茫然的脸,“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在想什么。想黑风岭死的兄弟,想那些差点把你们送回老家的子弹,想他妈的这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我告诉你们!想他妈屁用没有!眼泪哭不死敌人,抱怨换不来活路!在这里,你们唯一能想的,就是怎么把在黑风岭丢掉的魂捡回来!怎么把你们那身软骨头练成钢筋铁骨!怎么用你们手里那根烧火棍,将来有一天,精准地把子弹送进那些杂碎的脑袋里!”
他猛地用没受伤的右手举起自己的95式步枪,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眼神依旧凶狠:“看见没?这玩意儿!从今天起,它就是你们的命!比老婆孩子还亲的命!你们要熟悉它的每一个零件,熟悉它的呼吸,熟悉它的脾气!要做到闭着眼睛也能把它拆开装上,做到在跑得他娘肺都要吐出来的时候,还能用它打中一百米外的一颗鸡蛋!”
“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就你们现在这熊样?连他妈怎么正确抱住它都不会!昨天是谁他妈差点被自己的枪托把门牙磕飞的?给老子站出来!”
队伍里一阵轻微的骚动,站在后排的孙瑞,那个之前因为耍帅而吃了大亏的年轻民兵,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地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摸了摸依旧青肿的下巴。
“不敢站出来?孬种!”赵磊毫不留情地骂道,“在黑风岭,就是因为有太多你这种半瓶子水晃荡的孬种,才会死兄弟!才会被人家撵得像狗一样跑!”
孙瑞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咬着嘴唇。
路也这时走了过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神深处那抹冰冷和沉重,却比赵磊的咆哮更具压迫感。他没有看孙瑞,而是扫视全体队员。
“赵副连长的话,不好听,但是事实。”路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才换来了认清敌人的机会。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心狠手辣,而且熟悉山林。如果我们还抱着以前那套训练方法,下次进去,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甚至会更惨。”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消化这残酷的现实。
“所以,从今天起,‘淬火谷’没有常规训练科目。这里只有生存和猎杀。你们要学习的,是如何在这片比黑风岭更复杂、更恶劣的环境里活下来,然后,用敌人擅长的方式,干掉他们。”
“第一个训练内容,极限体能与环境适应。”路也指向雾气弥漫、怪石嶙峋的山谷深处,“目标,负重穿越前方五公里复杂地形区域,包括两个矿坑斜坡,一段废弃矿洞,一条地下渗水形成的溪流。时间,一小时。最后三名,扣除今晚一半口粮。现在,出发!”
没有犹豫,没有抱怨。队伍如同离弦之箭,沉默地冲入了浓雾和复杂地形之中。沉重的背囊勒进肩膀,湿滑的矿渣让人步履维艰,陡峭的坑壁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黑暗的矿洞里充满了未知和恐惧,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裤腿,带走宝贵的体温。
赵磊虽然吊着胳膊,却依旧奔跑在队伍侧翼,用他那破锣嗓子不断地嘶吼着,催促着,咒骂着。路也则如同幽灵般穿梭在队伍中,时而出现在最前方探路,时而留在队尾帮助落后的队员,他的动作永远那么简洁有效,仿佛不知疲倦。王浩则咬着牙跟在队伍中段,他的体能是明显的短板,脸色苍白得吓人,但他没有掉队,只是拼命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迈动如同灌铅的双腿。
汗水、泥浆、冰冷的溪水,很快让所有人都变得狼狈不堪。肌肉在抗议,肺部在燃烧,极限一次又一次被突破。当一小时的时限到达,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冲出预定区域,瘫倒在地上时,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
短暂的休息后,射击训练,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展开。
训练场不再是平整的靶场,而是选在了一片倾斜角度超过三十度、遍布松动碎石的矿渣坡。靶标也不是固定的胸环靶,而是随机设置在坡地不同位置、只有巴掌大小的铁皮靶,或者用绳子悬挂起来、在风中摇晃的空罐头盒。
“据枪!稳定性训练!”赵磊站在坡顶吼道,“找你们的支撑点!膝盖,手肘,腹部!怎么稳怎么来!目标是那些晃来晃去的罐头盒!端枪半小时,不允许任何晃动!然后,在你们觉得最稳的时候,击发!老子不看你们打不打得中,老子只看你们的枪稳不稳!”
队员们分散开来,在陡坡上寻找着极其别扭的射击姿势。孙瑞学乖了,他不再追求潇洒,而是按照路也之前示范的,选择一个侧卧姿势,将步枪架在一块相对稳固的岩石棱角上,身体紧紧贴着地面,努力调整着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臂开始酸麻,支撑身体的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那是碎石硌破皮肉的感觉。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却不能伸手去擦。山风吹过,带着矿渣的粉尘,呛得人直想咳嗽。
“稳住!都他妈给老子稳住!”赵磊的吼声如同魔音灌耳,“想想黑风岭那个狙击手!他可能就在对面山上看着你们!你们枪口晃一下,暴露的就是你们的位置!死的可能就是你们和你们身边的兄弟!”
孙瑞死死咬着牙,下巴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之前的愚蠢。他强迫自己放空大脑,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准星和那个晃动的罐头盒上。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在凭借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半小时终于到了。
“自由击发!”
“砰!”“砰!”“砰!”……
零星的枪声响起。大部分人的子弹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只有少数几个打在铁皮靶上发出“铛”的声响,至于那些摇晃的罐头盒,更是无人命中。
孙瑞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因为长时间据枪而微微颤抖的手臂,预压扳机。
“砰!”
子弹射出,他感觉枪身猛地一震,但这次,他顶住了!枪托牢牢抵在肩窝,没有再次上演“下巴接子弹”的悲剧。然而,远处的罐头盒依旧在晃荡,他打空了。
失望和沮丧瞬间涌上心头。
“脱靶的,保持姿势,再来半小时!”赵磊冰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情绪。
没有抱怨,没有哀嚎。所有脱靶的人,包括孙瑞,都默默地继续保持那痛苦的射击姿势,任由汗水流淌,疼痛蔓延。
路也走到孙瑞身边,蹲下身,看了看他的姿势,低声道:“呼吸。你的呼吸太乱了。控制呼吸,才能控制肌肉。感觉枪的节奏,让它随着你的呼吸微微浮动,而不是对抗。”
孙瑞愣了一下,随即尝试着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让它变得绵长而平稳。果然,随着呼吸的平稳,手臂那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似乎减轻了一些。
第二轮射击开始。孙瑞按照路也的指导,在呼吸的间隙,稳稳地预压扳机。
“砰!”
悬挂罐头的细绳应声而断!罐头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成就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孙瑞几乎要欢呼出来,但他忍住了,只是紧紧握了握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路也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向了下一个队员。
这只是漫长训练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接下来的日子,“淬火谷”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间炼狱。
训练科目层出不穷,且极其变态:
移动射击与战术配合: 不再是简单的跑位射击,而是在模拟敌方火力压制的环境下(使用空包弹和模拟炸点),小队成员需要利用地形交替掩护、迂回穿插,在运动中对多个突然出现的隐显目标进行精准射击。一开始,队伍混乱不堪,配合生疏,常常是顾头不顾腚,被“敌方”火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赵磊的骂声和王浩通过终端实时反馈的战术失误分析,让队员们无地自容。但渐渐地,在无数次失败和总结后,他们开始学会了用简单的手势和眼神交流,学会了信任队友的侧翼,学会了在枪林弹雨中保持冷静判断。
耐力与意志力考验: 三十六小时不间断的综合演练。携带有限的食物和水,在划定区域内完成长途渗透、定点侦察、目标清除、野外生存等一系列任务。期间会遇到各种突发情况:模拟的毒气区(使用烟雾)、需要泅渡的冰冷水潭、设置的陷阱和诡雷。睡眠被压缩到极致,疲劳和困倦如同跗骨之蛆。有人走着走着就能睡着,有人因为极度疲惫而出现幻觉。路也、赵磊、王浩同样参与其中,他们以身作则,用更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用实际行动告诉队员们,极限,就是用来突破的。
极端环境射击: 在暴雨中,在夜幕下,在强光干扰和巨大噪音(使用大功率音响模拟战场环境)中进行的射击训练。雨水模糊了视线,黑夜隐藏了目标,强光和噪音摧残着神经。队员们需要克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去寻找那一丝可能的命中机会。失败是常态,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是对意志和技法的巨大提升。
心理抗压与战场救护: 王浩负责的理论课也变得不再轻松。他播放着剪辑过的真实战场音视频,那凄厉的惨叫、爆炸的轰鸣、伤员的呻吟,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理防线。他讲解着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如何自救和互救,如何用最简单的器材处理致命的创伤。课堂上气氛凝重,每个人都绷紧了脸,因为他们知道,这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未来可能必须面对的现实。
训练是残酷的,流血受伤几乎是家常便饭。作训服没有一天是干的,不是汗水就是泥水,或是渗出的血水。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了无数新伤旧疤。伙食简单到只能维持基本体能消耗,睡眠更是奢侈品。
然而,正是在这种近乎折磨的锤炼中,变化悄然发生。
队员们眼中的迷茫和恐惧逐渐被一种沉静的凶狠所取代。他们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肌肉线条如同钢丝般绞结。动作变得更加简洁、高效,充满了力量感。彼此之间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那种在黑风岭遭遇伏击时的慌乱和无措,正在被一种基于实力和默契的冷静所替代。
孙瑞不再是那个喜欢耍小聪明的“机灵鬼”,他变得沉默寡言,训练起来却比谁都拼命。他的射击水平突飞猛进,尤其是在复杂地形和运动中的短点射,极其精准。他甚至开始主动研究地图和战术,向王浩请教各种装备的使用技巧。
另一个叫牛海的老兵,原本性格有些木讷,但在一次小队战术演练中,他凭借对地形的敏锐直觉,带领小队成功绕到“敌军”后方,完成了关键一击。路也当场任命他为临时战斗小组组长。
王浩的体能依旧是他的短板,但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从未在任何一个训练科目中掉队。他的技术优势在训练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无人机侦察、通讯保障、电子对抗,他成了小队不可或缺的“大脑”和“眼睛”。
赵磊的胳膊还没好利索,但他拒绝任何特殊照顾,所有训练照常参加,只能用一只手,他就练就了单手持枪快速射击的本领,准头依旧吓人。他的骂声依旧,但队员们开始能从那骂声中听出不同的意味——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更是一种认可和期待。
路也,依旧是那个冷静如冰、行动如火的指挥官。他观察着每一个队员的进步和问题,及时调整训练方案。他很少表扬,但他的每一个肯定的眼神,都能让队员兴奋半天。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山,是所有人在疲惫和绝望时,能够依靠的精神支柱。
当然,铁血之下,亦有柔情,或者说,是更深沉的、被责任和牺牲所包裹的情感。
一天深夜,紧急集合的哨声撕裂了寂静。队员们如同弹簧般从睡梦中惊醒,全副武装冲出营房。任务是在三小时内,赶到十公里外的一个指定坐标,获取一份“情报”,并返回。
途中需要经过一段极其险峻的、被称为“鬼见愁”的悬崖小路。那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开凿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栈道,年久失修,脚下就是百米深渊。
队伍沉默而迅速地前进。轮到牛海通过时,意外发生了!他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脱落!他整个人猛地向外一滑,眼看就要坠下深渊!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跟在他后面的孙瑞眼疾手快,猛地向前一扑,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牛海背囊的肩带!巨大的下坠力道差点把孙瑞也带下去,他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岩壁上的一道缝隙,手指瞬间被粗糙的岩石磨得鲜血淋漓!
“抓紧!”孙瑞的脸因为用力而扭曲,嘶声吼道。
前面的队员立刻反应过来,迅速组成人链,死死拉住孙瑞,后面的队员也顶了上来。众人合力,一点点地将牛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两人瘫倒在狭窄的栈道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牛海看着孙瑞血肉模糊的手指,这个平时不善言辞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孙瑞完好的那只手。
孙瑞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身上的擦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虚弱地骂道:“妈的……下次……下次该你请客……”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一种超越生死的战友情谊,在这险峻的悬崖边上,无声地流淌,深深扎根在每个人的心里。
当他们最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规定时间内返回营地,将那份象征着“情报”的密封筒交到路也手上时,所有人都瘫倒在了地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路也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眼神熠熠生辉的队员,看着他们彼此依靠、相互支撑的样子,一直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知道,这把刀,经过血与火的淬炼,汗与泪的浇铸,已经初具锋芒。
“淬火谷”的训练,还在继续。每一天,都在挑战新的极限,磨砺更锋利的刃口。山谷上空,仿佛凝聚着一股无形的、越来越浓烈的煞气。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命令,等待一个时机,等待着重返那片让他们流血牺牲的山林,用敌人最熟悉的方式,掀起一场复仇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