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倏忽间春尽夏至。
钱塘江口的潮水日渐汹涌,带着闷热的湿气涌入杭州城。
太守府东侧的栖桐院内,那株高大的梧桐已是绿叶成荫,投下满院清凉。
蝉鸣初起,声声唤着盛夏的来临。
祝英台斜倚在窗边的竹榻上,手中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乐府诗集》。
窗外日光灼灼,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罗裙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曾经受伤的脸颊——
肌肤光洁如初,竟寻不到一丝疤痕的痕迹。
连她自己偶尔对镜时,都有些恍惚,仿佛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这段时日,她过得惬意极了。
嫁为人妇的日子,远比她待字闺中时想象的要自在。
君舅虽严肃,待她却颇为宽厚,早免了她晨昏定省的规矩,只嘱她安心将养。
这偌大的太守府后宅,她便是唯一的女主人,无需看人脸色。
不必与人周旋,每日不过是打理些并不繁重的家务,余下的时光便可任由自己支配。
研墨作画,抚琴读书,或在院中梧桐树下摆上茶具,闲看云卷云舒。
除了……
她微微蹙眉,目光投向院门外肃然侍立的四名佩刀护卫。
这四人如同石雕泥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院门。
不仅是院内,但凡她踏出府门一步,前后必有八名精锐护卫随行。
一个个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那架势,莫说歹人,便是寻常百姓见了,也如同见了煞神。
早早便避让开去,她想去街市上逛逛,感受那人间烟火气,却只得到一片真空地带和无数敬畏又疏离的目光。
“实在是太过招摇了!”她曾不止一次向马文才抱怨。
“这般前呼后拥,我还如何能自在出行?旁人见了,只怕都要议论我这马家少夫人何等骄纵,出个门竟摆这般排场。”
每每此时,马文才总会将她揽入怀中,耐心安抚。
她若想要杭州时兴的绸缎首饰,他第二日便命人将最好的送到她面前;
她若觉得闷了想听曲,他也能寻来技艺精湛的伶人入府献艺。
他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温柔备至,唯独在增减护卫这件事上,毫无转圜余地。
“夫人,安全为重。”他的语气总是那般不容置疑,深邃的眼眸中是她看不懂的深沉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后怕。
“上虞之事,一次便已足够让我痛彻心扉。我绝不能容忍你再有丝毫风险。旁人如何议论,不必理会,你只需知道,你的安危,重于一切。”
见他如此坚持,眼底甚至因回忆而掠过一丝痛楚,祝英台便再不忍多言。
她知道,那是他心底未曾完全愈合的伤。
这份过于沉重的保护,虽让她有些许困扰,却也真切地感受到被他视若珍宝的心意。
只是,这心意之下,日子终究是平淡了些。
府中事务简单,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处理妥当。
剩下的漫长白昼,便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而最让她心中空落的,是念之的忙碌。
自正式接任扬威都尉,驻防钱塘江口以来,他便似上了发条的陀螺,再难得闲。
每日天不亮便要出府,往往要到月上中天方能归来。
那承诺中的西湖泛舟、钱塘观潮,似乎都随着他日益繁重的军务而变得遥遥无期。
她记得他曾说待她伤愈便去游湖,如今她脸颊光洁如初,桃花却早已谢尽,结了青涩的果子。
偌大的栖桐院,白日里大多只有她与银心和众丫鬟的身影。
她有时会走到院门口,望着那条通往前院的小径,期盼能看到他归来的身影,却每每只等到渐沉的暮色。
那份被细心呵护的惬意里,便不由自主地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
这寂寥,唯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被彻底驱散。
每当夜色深沉,马蹄声在府外石板路上响起,便是祝英台心中微动之时。
她会吩咐小厨房温着醒酒汤或夜宵,自己则仍在灯下做着针线,或假意看书,耳尖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熟悉的脚步声踏入院落,带着一身江风的海腥气和军营的肃杀。
马文才回到房中,卸下官袍,洗去一身疲惫,那冷硬的线条才会在看到她时,一点点变得柔和。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带着夜归的沙哑,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还不困。”祝英台放下书卷,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让她心疼,“可用过饭了?灶上还温着汤。”
“在营中用过了。”他答着,目光却落在她身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白日里被军务压抑的思念,在此刻悄然苏醒,弥漫在安静的室内。
言语在此刻往往显得多余。
他转身走向备好的浴桶,沐浴后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里间那张宽大的卧榻。
锦帐垂下,隔绝出一方私密天地,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忙碌。
只有在床笫之间,在那肌肤相亲、呼吸交融的时刻。
祝英台才能最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并非只沉溺于权势与军务,他对她有着汹涌而炽热的情感。
他的拥抱强势而充满占有欲,他的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极致的珍视。
他会在她耳边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喑哑,饱含着白日里不曾显露的眷恋与需求。
“夫人……”他滚烫的唇流连在她颈侧,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入骨髓。
“今日在江边,看见潮水奔涌,便想起了你。”
祝英台在他身下软成一池春水,玉臂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带着喘息:“想我什么?”
“想你……在梧桐树下回头对我笑的样子。”
他低语,动作却愈发孟浪,“便觉得,所有的奔波劳碌,都值得。”
意乱情迷间,祝英台偶尔也会闪过一念:他们夫妻之间,最深切的交流,似乎大多发生在这张床上。
白日里他匆匆而去,深夜归来,若非这床笫之欢,彼此的气息仿佛都要变得陌生。
这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微涩,却又被他随之而来的、更激烈的浪潮所淹没,只能紧紧攀附着他,在他的占有中确认彼此的存在与归属。
云收雨歇,他通常会从身后拥着她,下颌轻抵在她发顶,手臂依然占有性地环着她的腰。
祝英台背靠着他温热坚实的胸膛,听着他逐渐平稳的心跳,那白日里的些许寂寥便会被填满。
有时,她会在这静谧中轻声提起白日里的趣事,或再次小心翼翼地抱怨护卫的扰人。
他大多静静听着,偶尔低笑,或是将她搂得更紧些,给予无声的回应。
“念之,”一次,她在他昏昏欲睡时,忍不住轻声问,“西湖的荷花,怕是都要开了吧?”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吻了吻她的肩头。
承诺道:“待这阵军务忙完,江防稳固些,我便带你去,一定。”
他的承诺依旧带着不确定的“待……之后”,但祝英台已不再追问。
她翻过身,依偎进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
至少在此刻,他是完全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