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金雨还在落。
陈三槐坐在原地,手里的牌照已经不烫了。他低头看掌心,纹路里沾着灰,像走错了路的蚂蚁。远处那点祠堂烛光还亮着,有人在烧纸,火苗一跳一跳,照不出人脸。
他没动。
也不是不想动,是脚底发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不是符,不是咒,就是累。替死人算账,给活人找魂,炸了熔炉,撒了币,连他自己都快成了别人嘴里的一段传说。
可他知道,还没完。
果然,头顶传来一声咳嗽。
张果老从虚空中走出来,还是那副倒骑二维码的样子,车筐里的蟠桃味辣条不见了,换成一根秃了毛的鸡毛掸子。他把车停在半空,掸子往地上一戳,声音不大,但整个空间都跟着震了一下。
“最后一关。”他说,“不能喊人,不能用器,不能靠系统。”
陈三槐抬头:“啥意思?”
“意思是你得一个人打完。”
“我没力气了。”
“我知道。”
“那你还考?”
“就因为你没力气了,才要考。”张果老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往天上一抛,玉牌碎成光点,围成一个圈,把这片地围了起来。“谁帮你,谁就犯规。你靠谁,你就输了。”
陈三槐没再问。
他慢慢站起来,膝盖有点响,像老门轴。站稳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露趾布鞋,左脚那只大脚趾早就捅破了,露出半截灰指甲。鞋底沾着纸灰、泥、还有不知道哪辈子的香蜡油。
他弯腰,把这只鞋脱了下来。
不是作法,不是念咒,就是单纯地脱鞋。
刚拿在手里,地面裂了。
一道缝从远处爬来,像蛇。缝里钻出个人影,穿着银灰色长袍,手里拄着一根象牙手杖。杖头刻着一圈数字,全是倒着走的。
那人影抬手,手杖往下一压。
一道光波冲过来,不是冲脸,是冲记忆来的。
陈三槐看见自己十二岁,跪在坟前烧纸。火没点着,风把纸吹进沟里。祖宗们在地下骂,声音从地缝里钻出来,说他不孝,说他懒,说他将来讨不到老婆。他当时哭了,不是因为骂,是因为冷,那天特别冷。
光波撞上鞋底。
啪。
他用鞋底拍过去,像拍蚊子。光波散了。
第二道来得更快。
这次是他二十岁,在祠堂门口站着。身后火光冲天,族谱差点被烧。有人说快跑,别管那些老东西。他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又回来,抱着箱子往外冲。可这一幕是假的——他根本没跑,但他怕过,怕到夜里做梦都在回头。
鞋底再拍。
尘土扬起来,他咳了一声。
第三道、第四道接连不断。每一道都是他曾经害怕过的瞬间:收不上冥钞、被村民赶出村、半夜听见纸人走路、梦见自己变成孤魂野鬼没人超度……
他一只鞋拍到底,一下接一下,动作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重。
第五道来了。
这次不是单个画面,是一串。他看见自己贪了供奉的钱去买酒喝;看见他在判官面前低头签字,放弃追查阴债;看见他把林守拙的纸扎铺烧了,只为吞下整条冥市产业链;看见他站在月球基地最高处,脚下踩着十万亡魂的名单,说“这都是规矩”。
他愣了一下。
这些事他都没做。
可他知道,他想过。
鞋底悬在半空,没拍下去。
第六道裂隙张开,走出七个陈三槐。有穿西装的,有披龙袍的,有戴墨镜叼烟的,有捧着算盘跪着磕头的。他们不说话,围上来,伸手要抢他手里的鞋。
他忽然笑了。
“你们也挺惨。”他说,“连鞋都没有。”
他没打,也没退。他把鞋举到胸前,鞋底朝外,像举着一块牌位。
“我怕过。”他说,“我也想躲。我想过当个普通人,娶个媳妇,生俩娃,死了以后让人给我烧台电视就行。可我师父咽气前把功德塞给我,我躲不掉。王寡妇教我看她洗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命改不了。我不是多高尚,我是甩不脱。”
七个分身停住。
他们看着他,眼神不一样了。
有的松了手,有的低头,有一个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们化成光,钻进他的胸口。
不是爆炸,不是疼痛,就是一下子,多了点什么。
第七道来了。
未来铸币师亲自冲了出来。他不再站在远处,而是举着手杖直扑陈三槐咽喉。这一击没有幻象,没有心理压迫,就是实打实的杀招。空气被撕开,地面崩裂,连张果老划出的光圈都在晃。
陈三槐抬起手。
不是用拳,不是用符,是举起那只露趾布鞋。
手杖撞上鞋底。
没有巨响,没有强光。
就像雨滴落在瓦上,轻轻一磕,就没了。
未来铸币师站在原地,身体开始变淡。他没说话,只是看了陈三槐一眼,那一眼里有东西,说不清是认可,还是警告。
他消散了。
光圈收回,鸡毛掸子落地。
张果老从车上下来,走到陈三槐面前,盯着他手里的鞋看了很久。
“你以为我考你能不能打赢?”他说,“我考你敢不敢认自己。”
陈三槐没答。
他低头看鞋。鞋底原本发黑的地方,现在浮出一层银纹,细细密密,像是星图。他用手指蹭了一下,纹路没掉。
“这鞋……”
“是你师父留的。”张果老说,“他当年不是只传你功德。他把第一枚时空锚点,封在了这双鞋里。走哪儿,哪儿就是起点。”
陈三槐怔住。
他想起师父咽气那天,把槐木符按在他额头,说“三槐,替我看看那边有没有人排队”。他还记得自己哭得喘不过气,师父却笑了,说“傻孩子,死人都走得比你快”。
原来不是玩笑。
张果老拍拍他肩膀:“考验过了。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累了吗?”
“累。但你得走。”
陈三槐没再问。
他把鞋穿上,脚趾还是露在外面。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牌照还在手里,但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巡查边界,核对名单,处理滞销冥钞,顺便去看看王寡妇家的豆腐是不是又涨价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
地面那点银纹顺着鞋底蔓延出去,像根线,连向远方。
张果老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越过他,看向天空。
月亮旁边,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月球基地的轮廓。
陈三槐的脚步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