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暂歇日南安,分戍要津固篱藩。
敕使急驰催九真,舆图详绘指林邑。
厉兵秣马待深讨,斩酋除根绝后患。
但得王师捣典冲,南疆永靖报长安。
肇元四年仲冬,南征的第八日。
象林城头,赤色汉旗迎风猎猎,宣告着这座边陲重镇时隔多日后重归汉土。城墙上残留的刀劈斧凿与烟熏火燎之迹尚未褪去,空气中依稀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的攻防。然而,街道上已不见横陈的尸首,取而代之的是往来巡哨的汉军士兵和开始小心翼翼走出家门的本地汉民。秩序,正在从废墟与恐惧中艰难地重建。
第八日清晨,象林县衙临时充作的中军大帐内,炭盆驱散着南国冬日特有的湿寒。张绍一身玄甲未卸,伫立于大幅交州舆图前,目光沉静如深潭,逐一扫过日南郡的山川河流、城邑关隘。魏昌、杜衡、费承、刘敏、孟虬等核心将校分列两侧,甲胄铿锵,人人面色肃然,皆知大战虽胜,然根基未稳,远征未尽。
“象林已克,范虎逃跑,然此仅南征之首胜,绝非终局。”张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的日南郡,“范熊主力未损,林邑国本未动。我军悬师远征,利在速战,亦忌后方不稳。当务之急,乃巩固日南,畅通粮道,震慑九真,使我大军南下无后顾之忧!”
他目光转向刘敏:“刘校尉!”
“末将在!”刘敏踏前一步,躬身抱拳。他如今暂代交州刺史并九真郡守之职,深知责任重大。
“予你交州军三千,即刻北上,进驻九真郡与日南交界之望风岭、石门关一线!”张绍手指点向舆图上方,“此地乃林邑北犯之要冲,亦是我军连接九真、乃至交州腹地之咽喉。你的任务,是据险而守,深沟高垒,广布斥候,严密监控林邑残部及九真郡内任何异动!绝不可使一兵一卒威胁我军侧后,确保卢容至象林之粮道畅通无阻!可能做到?”
“末将遵命!”刘敏声音铿锵,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将军放心!望风岭、石门关地势险要,末将必使其固若金汤!三千儿郎,皆乃交州子弟,保家卫土,寸步不让!若有失,末将提头来见!”
“好!”张绍颔首,随即看向费承,“费承,你统筹后勤,即刻清点象林城内缴获及现有存粮,核算大军十日之耗。同时,拟具文书,以我名义,并附上陛下先前敕令及杜参军所录张旻罪证,遣快马使者即刻送往九真郡治胥浦!”
“文书要点有三:其一,严斥原九真郡守张旻畏敌如虎、瞒报军情、坐视日南沦陷之罪,言明其职已被刘敏暂代,令其交割印信,听候朝廷发落;其二,责令九真郡府库,即刻调拨粮秣两万石、箭矢五万支、伤药百箱,由郡兵护送,经望风岭运抵象林;其三,征发九真民夫三千,协助修复象林城防及官道驿站。告诉胥浦的那些官吏,此乃军令,敢有拖延推诿、阳奉阴违者,无论出身门第,均以军法论处,立斩不赦!”
“诺!”费承肃然应命,立刻走到一旁案前,铺开绢帛,研墨挥毫。他文笔犀利,条理清晰,片刻功夫,一道措辞严厉、理据充足的公文已然草就,交由张绍用印后,立刻唤来两名精干迅捷的传令兵,叮嘱他们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务必以最快速度送达胥浦。
“魏昌!”张绍继续点名。
“末将在!”魏昌声如洪钟,脸上疤痕因激动而微微发红。
“象林乃日南核心,亦是我军南下之基石。予你山地营精锐三千,驻守象林!你的任务:其一,彻底肃清城内及周边五十里内一切林邑残兵、匪患,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其二,征用本地工匠民夫,立即着手修复北寨及城墙破损之处,尤其是南门、北门,需加固加高,增设弩台;其三,看守好一干俘虏,严加审讯,榨取林邑国内情报;其四,维持军纪,与民秋毫无犯!此地日后将长驻汉军,人心向背,至关重要!”
“将军放心!”魏昌拍着胸脯,铁甲铮铮作响,“有俺魏昌在,象林就是铁打的营盘!蛮子敢来,管叫他有来无回!城里的百姓,俺也会好生看顾,绝不让兄弟们扰民!”
张绍点头,对于魏昌的勇猛和直率,他向来放心。最后,他目光扫向孟虬和杜衡:“孟虬,你的彝部勇士,继续发挥山林之长,以象林为中心,向西卷、卢容方向辐射清扫。重点是官道两侧及可能藏匿残敌的密林河谷,确保交通线安全。杜衡,你带测绘人员及通译,随孟虬部行动,详勘日南郡地理水文,尤其是通往南方林邑国的路径、险隘、水源地,并审讯战俘,汇总情报,为我军下一步南下绘制详图!”
“将军,放心!”孟虬与杜衡齐声应道。孟虬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林子里的老鼠,躲不过我的眼睛!”杜衡则沉稳道:“舆图与情报,三日内必呈送将军案前。”
军令既下,诸将雷厉风行,各自领命而去。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只是重心从狂飙突进的进攻,转向了缜密沉稳的巩固与经营。
***
第八日,日南郡内,一片固本培元、备战南下的繁忙景象。
望风岭上,险隘重锁。 刘敏率三千交州军疾行北上,抵达望风岭。此岭乃九真与日南交界处的天然屏障,山势陡峻,林木葱茏,中间一条官道蜿蜒穿过,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刘敏立即勘察地形,将主力驻扎于岭上制高点,分兵控制两侧山隘及下方的石门关。士卒们砍伐树木,搬运石块,挖掘壕沟,修建箭楼营栅。交州军多本地子弟,熟悉水土,干活极为利索。一名叫黄峒的队率,原是猎户出身,带着手下弟兄,利用山间藤蔓和削尖的竹木,在岭前险要处布下了数十处隐蔽的绊索、陷坑和竹签阵,专防敌军偷袭。“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黄峒操着浓重的交州口音,对麾下士卒喊道,“这岭子后面就是咱们的家,绝不能让蛮子再踏过来一步!”
象林城内,百废待兴。 魏昌坐镇象林,雷厉风行。山地营将士分成数队,由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引路,逐街逐巷地清剿躲藏起来的林邑残兵。过程偶有零星抵抗,皆被迅速扑灭。城北一角,几名林邑兵躲在一处地窖内负隅顽抗,向外射箭。山地营士卒陈石、赵二正好巡逻至此。赵二性子急,就想强冲,被陈石一把拉住:“赵二哥,别莽!看我的!”他取下腰间一枚震天雷,估算好距离,拉燃引信,延时两息后精准地扔进地窖入口。“轰”的一声闷响,地窖内顿时没了声息。赵二拍拍陈石肩膀:“行啊,石头,越来越有老兵样了!”陈石笑了笑,眼神却看向南方,那里还有更大的仇敌。
修复城墙的工地上,号子声震天。王大牛带着工兵营,指挥着征募来的汉民工匠和俘虏,搬运木石,和泥砌墙。那架在攻打北寨中立下大功的霹雳炮被小心安置在修复后的南门弩台上,覆盖范围直达城外一里。马三、刘四等工兵每日细心擦拭保养,检查每一个机括。“牛队正,这炮可是宝贝,下次打典冲,还得靠它发威呢!”马三一边给轮轴上油一边说。王大牛哼了一声:“废话!都给我伺候好了,有一点闪失,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费承的后勤体系高效运转。临时粮站前排队的百姓脸上渐渐有了生气。医官苏辰带着人手,不仅在营中救治伤兵,更在城内设了义诊点,为受伤或患病的百姓看病施药,发放防瘴药包,宣讲卫生知识,极大安抚了人心。那位曾被他救治的张婆婆,甚至送来了自家存下的几个鸡蛋,苏辰推辞不过,最后收下转赠给了营中重伤员。
山林之间,暗流涌动。 孟虬率领的彝部勇士,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日南郡的山林河谷之间。他们赤足如飞,感知敏锐,极擅追踪。阿木、巴图等头目各带小队,分片清扫。一处隐蔽的山洞内,数十名溃散的林邑兵正抢夺着最后一点食物,却被悄然摸来的阿木小队堵个正着。毒箭吹射,短刃翻飞,不过片刻功夫,洞内便再无声息。阿木仔细检查了洞穴,甚至从一名看似头目的尸体怀中搜出了一份简陋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几个疑似林邑秘密联络点的位置,他立刻将此图上交。
杜衡紧随孟虬部行动,他的工作繁琐而精细。测绘兵用罗盘测量方位,步测距离,将山川、河流、林地、沼泽、可供大军通行的路径、适合扎营的地点、水源水质等一一标注在麻布舆图上。通译吴安则忙碌地审讯着俘虏和主动提供情报的本地人。“将军,从此处向南五十里,有一片沼泽,当地人称‘哑泉’,水色浑浊,饮之失声,需绕行。”“据俘获的林邑小帅称,范熊在通往典冲的路上,埋设了大量‘地穿心’和毒箭陷阱,尤其在屈都乾附近的山谷。”每一条信息,无论巨细,都被杜衡仔细记录、核对、整合。夜晚,帐篷里烛火通明,杜衡伏案工作,将零散的信息汇聚成清晰的情报,那张通往林邑王都的地图,正变得越来越详实。
九真郡内,风波乍起。 张绍的使者的确精悍,不顾疲累,一路换马,于第九日午后抵达九真郡治胥浦城。当盖着征南将军印信的公文被送入郡守府时,原本因张旻消极避战而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的官场顿时掀起了波澜。
郡守张旻看到公文,尤其是看到自己被解职问罪的明确命令及附上的罪证(包括日南求援文书被他扣押的副本、以及杜衡记录的象林汉民血泪控诉),顿时面色惨白,跌坐椅中,汗出如浆。他试图争辩,但使者态度强硬,手按刀柄,身后数名汉军悍卒目光冷冽,不容置疑。府中其他官吏,有的暗自叫好,有的兔死狐悲,更多的是惊慌失措,生怕被牵连。
在使者的监督下,交割工作迅速进行。刘敏委派的接管官员(原交州军中的一名得力的司马孙图)很快控制了府库和城防。筹集粮草军械的命令下发,胥浦城内顿时忙碌起来,民夫被征调,车马被集结。虽然仍有小吏暗中拖延,但在使者“立斩不赦”的军令威胁下,物资终于在第十日开始陆续装车,在郡兵护送下,浩浩荡荡驶往日南方向。一条稳固的后勤线,开始真正向远征军输血。
***
第十日,黄昏。 象林县衙内,烛火通明。
杜衡将数日来的成果呈于张绍案前。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林邑国北部地域图,范围从象林以南直至其王都典冲城。图上河流山脉走向清晰,用朱笔标注了三处显眼据点:最北端的“粟城”(距象林约八十里)、中部的“屈都乾”(距粟城约六十里)、以及最南端的“典冲城”(距屈都乾约六十里)。另有一张清单,罗列了审讯战俘(包括范虎部将)所得情报及彝部向导提供的路径信息。
“将军,”杜衡声音沉稳,指着地图详解,“综合多方情报,可确认以下几点:其一,林邑王范熊已知象林失守、范虎被擒,惊怒交加,正集结其国中主力于王都典冲。预计有步卒逾六千,战象近两千头,企图倚仗典冲城防与象兵,与我军决一死战。”
“其二,为拖延我军南下、消耗我军兵力,范熊在通往典冲的必经之路上设置了两道防线。第一道便是这‘粟城’。”他的手指点向最北端的朱点,“此城规模不如象林,但地处狭窄通道,两侧山岭难行,城墙经过加固。守将乃范熊族弟范骁,麾下有兵力一千,多为步兵,配备少量象兵(约五十头)。其任务应是阻滞我军,为典冲布防争取时间。”
“其三,第二道防线位于‘屈都乾’。此地并非坚城,而是一处大型粮草转运枢纽,分布着大量仓库和临时营寨。驻军约两千,战斗力不强,但重要性极高。一旦我军攻克粟城,范熊必派兵增援屈都乾,甚至可能亲自率部分主力前出至此,依托粮寨与我军周旋。若我军能迅速拿下屈都乾,焚其粮草,则典冲震动,范熊必陷于被动。”
“其四,最终目标,典冲城。据俘获的曾去过典冲的林邑贵族描述,该城临海而建,城墙多以巨石垒砌,颇为坚固。范熊剩余主力皆聚集于此。其城防弱点,可能在于东面因海风侵蚀导致的一段墙体相对薄弱,但需抵近确认。”
“其五,路径方面。从象林至粟城,有官道相通,但年久失修,且据报范骁已在沿途,尤其是靠近粟城处,广布陷阱。彝部向导提供了一条小路,可绕开部分险要,但需穿越一片名为‘蛇谷’的湿热雨林,瘴气较重,且需提防毒虫猛兽。”
张绍凝神静听,目光在地图与清单间来回移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帐内只有杜衡清晰的声音和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魏昌、费承等人亦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决策。
良久,张绍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已然成竹在胸。
“范熊欲据险而守,层层消耗,待我师老兵疲。岂能让他如愿?”他声音斩钉截铁,“我军挟新胜之威,士气正旺,粮械虽得补充,然久拖必生变数。当以快打慢,摧枯拉朽,直捣黄龙!”
他站起身,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划:“战略既定:逐点拔除,直捣王都!首战,粟城!此战关键在于‘快’与‘狠’!要以雷霆之势,在其援军未至、防备未臻极致时,一举攻克!敲掉这颗钉子,屈都乾便暴露在我兵锋之下,典冲亦将门户洞开!”
“魏昌!”
“末将在!”
“象林防务,暂交副将。明日拂晓,你点齐山地营主力三千,彝部勇士一千五百,工兵营携带霹雳炮十架、充足震天雷及破城器械,随我南下,兵发粟城!”
“诺!”魏昌眼中战火重燃,轰然应命。
“杜衡!”
“属下在!”
“你之舆图与情报,乃此战指南。即刻复制分发至各营主官。你随中军行动,途中继续收集情报,修正地图,尤其注意标识陷阱及可用水源、营地。”
“遵命!”
“费承!”
“下官在!”
“大军南下后,象林及日南防务、与九真粮草接应,由你全权统筹协调。确保前线粮秣箭矢、伤药补给,源源不断!若有迟误,唯你是问!”
“费承必竭尽全力,不负将军重托!”
“孟虬!”
“少蛮王吩咐!”孟虬上前一步,脸上图腾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你的彝部勇士,乃此战先锋与耳目。今夜便先行出发,沿向导提供之小路,潜行至粟城附近。任务有二:一,清除官道上已知之陷阱,为主力开辟相对安全之通道;二,严密监视粟城动静,查清其布防、哨卡、换岗规律,尤其是象兵驻扎之地!大军抵达之日,我要看到最详尽的情报!”
“哈哈!包在我身上!”孟虬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定让那范骁变成瞎子聋子!”
军令一道道发出,帐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弓弦。远征的利刃,在短暂磨砺休整后,即将再次出鞘,带着更凌厉的锋芒,斩向林邑国的心脏地带。
张绍走到帐外,仰望南天星空。夜色苍茫,星子闪烁,仿佛无数注视着这场远征的眼睛。南方那片陌生的、充满瘴疠与敌意的土地,即将迎来汉军铁蹄的践踏。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更加艰苦,更加残酷。
但他心中唯有坚定的意志。为了日南惨死的同袍和百姓,为了大汉帝国的尊严,为了身后那位天子的期望,林邑王范熊,必须伏诛!典冲城头,必将插上大汉的战旗!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握紧了剑柄,转身步入灯火通明的衙内,开始细化那直指林邑王都的进军方略。南征的第四阶段,深入林邑、全歼主力的序幕,即将在黎明时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