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末的雨,来得悄无声息。
天边一道灰线压过来,山峦如墨染,云层低得仿佛能蹭到屋顶。教室里闷热,空气凝滞,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扇叶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吹出来的风带着铁锈味。学生们昏昏欲睡,有人用课本挡着脸,有人趴在桌上打盹。只有最后一排那个女孩,还睁着眼。
她叫段贞德。
十三岁,瘦得像根竹竿,校服宽大,空荡荡挂在身上。她低头抠着课桌边缘,指甲缝里嵌着木屑,手指微微发抖。她不是在走神,而是在数——数自己还能在这所学校待多久。
“段贞德!”老师点名,声音清亮。
她猛地抬头,嘴唇微动:“嗯。”
教室里瞬间炸开哄笑。
有人吹口哨,有人学她低头的样子,还有人故意用笔戳同桌,低声说:“她妈早死,爸喝酒,谁要她?”
老师没制止,反而笑着接话:“名字起得好,贞洁的德行,将来一定嫁个好人家。”
笑声更大了。
段贞德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她低下头,手指抠得更深,木刺扎进皮肉,她也不觉疼。她知道,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
母亲难产而亡,那年她刚满三岁。
父亲从此酗酒,整日瘫在屋角的竹椅上,酒瓶堆成小山。继母进门三年,她就成了灶台边的小丫鬟。六岁起扫地、洗衣、做饭,稍有差池,就是耳光和咒骂。父亲醉后常说:“你娘死得早,你也别活太久。”
她读到小学毕业,继母便将她赶出家门。
“滚!别占我们家米缸!”
她背着蛇皮袋,站在村口,回头望了一眼那间黑瓦土屋,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眼睛——
干净,却无光。
2003年,她十七岁。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喘息,车厢里挤满南下寻生的青年。她蜷在角落,蛇皮袋垫在身下,耳朵贴着冰凉的车窗。窗外,稻田、山丘、小站,一一掠过,像她被撕碎的童年。
目的地——深圳富士康。
工厂在龙华,铁皮厂房连成一片,像一座巨大的铁盒子。流水线二十四小时运转,机器轰鸣如雷。她被分到手机零件组装线,每天站十二小时,手指重复同一个动作:插、压、检、放。工资1800,吃住全包,生活单调,却安稳。
她不说话,工友叫她“哑巴”。
她也不恼,只是每天下班后,用肥皂洗三遍手,指甲缝里的金属粉才肯褪去。她把工资存起来,一张张叠进铁盒,贴身藏着。她想,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活一次。
2005年,她十九岁。
刘一手,同线工人,湖南人,话少,眼神沉。他第一次给她糖,是薄荷味的,纸包已经皱了。她没接,他便放在她工位的零件盒上。第二天,糖还在。第三天,他塞进她饭盒里。她吃了,没说话,但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花田里,有人递她一颗糖,她接了。
三个月后,他们在城中村租了间十平米的房。
房子低矮,墙皮剥落,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煤气灶。没有窗帘,月光直直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刘一手说:“以后,这就是家。”
她点头,手指绞着衣角,像第一次被点名时那样。
2006年初,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验孕棒两条红线,她盯着看了十分钟,眼泪无声滑落。
她抱着刘一手,声音发抖:“我们结婚吧……孩子不能没爹。”
刘一手沉默良久,手指摩挲她发梢,低声道:“等我回去办手续。”
她信了。
他走了,说三天就回。
第四天,她去他宿舍找人。
工友说:“他回老家了,跟另一个女的结婚了,是他表妹介绍的。”
她不信,打电话,关机。
她站在宿舍楼下,望着那扇他曾住过的窗,直到天黑。
她独自去医院,做了引产。
手术台冰冷,医生说:“你体质弱,流产后要静养。”
她点头,一句话没说。
术后大出血,她昏死过去。
醒来时,躺在工厂医务室,脸色惨白如纸。医生叹气:“再晚半小时,人就没了。”
她丢了工作。
没有赔偿,没有道歉,只有一纸“自动离职”通知。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坐长途车去深圳,找舅舅。
舅舅在沙井一家湘菜馆当厨师,人老实,心善。
他见她瘦得脱形,眼窝深陷,一句话没问,只说:“住下吧。”
她在他店里当服务员,端盘、擦桌、洗碗,手脚勤快,从不抱怨。客人喜欢她,说她“眼神干净,像山泉水”。
她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
可命运,才刚刚开始翻她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