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热得邪门,连村口的老黄狗都懒得叫唤。李明辉和他婆娘秀玲,就住在村西头那栋孤零零的瓦房里。
这晚,月亮出奇地圆,出奇地亮,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盐。
“狗日的天气,热死个仙人!”李明辉骂骂咧咧地甩掉汗衫,露出精瘦的膀子,凑到秀玲旁边,“婆娘,看这月亮,亮得瘆人。”
秀玲正在灶台边收拾,没好气地推开他:“滚远点,一身臭汗。月亮再亮还能把你吃了?快去把院门闩上。”
“急个锤子!”李明辉嘴上硬,还是晃悠着去闩门。院子被月光照得亮如白昼,连地上每颗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就在他伸手去摸门闩的时候,没来由地,后脖颈子一凉。
他猛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满院子的月光,白得刺眼。院墙根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趴在地上的怪物。
“妈的,自己吓自己。”李明辉啐了一口,赶紧闩好门,小跑着回了屋。
屋里,秀玲已经躺下了,薄被子搭在肚子上。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几个小光斑。
“闩个门磨磨蹭蹭,被女鬼勾了魂啊?”秀玲背对着他,声音带着困意。
李明辉爬上床,从后面搂住她:“女鬼哪有我婆娘勾魂?这月亮地里,正好办事……”
秀玲扭了一下身子,却没真推开:“死鬼,一身汗臭……”
突然,一阵哭声飘了进来。
不是娃娃哭,也不是女人哭。那声音细细的、尖尖的,断断续续,像是什么东西在嚎,又像是在笑,听得人头皮发麻。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好像就在窗户根底下。
“啥……啥声音?”秀玲的声音抖了。
李明辉心里也发毛,但他强撑着:“怕个球!肯定是野猫叫春!”他提高嗓门,朝窗外吼了一声:“滚远点!丧门星!”
哭声停了。
院子里死静。只有月光,静悄悄地流进来。
“看吧,吓跑了。”李明辉松了口气,又想继续。
可秀玲使劲推他:“不对……明辉,你听……”
那哭声又来了。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门外面。而且,不再是单一的调子,里面夹杂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细微声响。嘶啦……嘶啦……
李明辉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起老一辈人说过的话:月圆之夜,特别亮的这种,阴气重,有些东西会借着月光出来。要是听到奇怪的声音,千万别回头,也别应声。
“日他先人……”他低骂一句,从床上坐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短命鬼在装神弄鬼!”
他摸黑找到床边的柴刀,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刀把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你别去!”秀玲死死拉住他的手,“把灯点上!”
“点灯顶个屁用!”李明辉甩开她,心里那股邪火混着恐惧,让他豁出去了。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后,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往外看。
院子里,月光亮得诡异。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水井、石磨、那棵老槐树。什么都没有。
可那哭声和刮擦声,还在继续!就在门板另一面!
李明辉的心跳得像打鼓。他猛地吸了口气,一把拉开了门栓!
“吱呀……”老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门外,空无一物。
哭声和刮擦声,在他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月光毫无阻碍地照进堂屋,地面白得晃眼。院里的东西都原样摆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格老子的……”李明辉握着柴刀,跨出门槛,站在月光下。他左右张望,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走到窗户根底下,地上只有干硬的泥土,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看到啥了?”秀玲在屋里颤声问。
“个龟儿子,跑得倒快!”李明辉嘴上骂,心里却越来越沉。他退回屋里,赶紧把门闩上,后背抵着门板,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
“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秀玲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莫瞎说!”李明辉打断她,“睡觉!屁事没有!”
他吹熄了桌上那盏可怜的油灯,屋里顿时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户和门缝渗入,形成几道冰冷的光束。
两人重新躺下,都没了心思。秀玲紧紧靠着李明辉,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屋子里静得可怕,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那声音又来了。
这次,不是在门外。是在……屋顶上。
刷刷刷……像是很多只小脚在瓦片上跑。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地、一遍遍地用手指划过屋顶。
啪嗒。一小块泥土从屋顶掉下来,落在离床不远的地上。
秀玲吓得差点叫出来,死死捂住嘴。
李明辉也绷不住了。这太邪门了!他盯着屋顶,手里的柴刀越握越紧。那窸窣声在屋顶来回移动,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毫无规律。
突然,声音停了。停在正对床铺的屋顶位置。
一片死寂。
李明辉和秀玲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那片屋顶。
过了不知道多久。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屋顶跳到了院子里。
李明辉猛地坐起,再次凑到门缝边。
院子里依旧空空如也。月光下,只有老槐树的影子,诡异地扭动着。
这一夜,再没有别的声音。但那无形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屋里的两个人。他们睁着眼,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鸡叫三遍,天色大亮。阳光驱散了夜晚的阴冷。
李明辉壮着胆子,打开门。院子里一切如常。他仔细检查了门口、窗户下、屋顶,没有任何脚印,没有抓痕,连瓦片都好好的。
秀玲脸色苍白地出来做饭,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白天,李明辉去村里转了一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几个老人听了他的描述,脸色都变了。
“明辉啊,”村东头的五叔公抽着旱烟,眯着眼说,“你娃是不是撞到‘月娘娘’了?”
“月娘娘?”
“老辈子传下来的话,月亮特别亮的晚上,要是听到怪声,千万莫回头,莫答应,更莫开门看。”五叔公吐了个烟圈,“那是月娘娘在找替身,你一回头的工夫,魂就可能被勾走。你昨晚……开门了没?”
李明辉心里咯噔一下,支吾着没回答。
另一个老人接口:“是啊,听说那东西没实体,就是一股阴气,借着月光显形。你开门,它就进了你家屋场,赖着不走了。除非……”
“除非啥?”
“除非找到下一个替死鬼。”老人摇摇头,“造孽啊。”
李明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话跟秀玲一说,秀玲当场就哭了。
“咋办嘛!都怪你!非要开门!这下好了,被缠上了!”
“哭个屁!哭能解决问题?”李明辉烦躁地吼道,但心里也怕得要命。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风平浪静。两人渐渐放松下来,以为那晚只是个意外。
直到下一个满月夜。
月亮依旧圆得诡异,亮得吓人。
这次,两人早早闩好门,灯也不敢熄,紧紧挨着躺在床上。
子夜时分,那声音又来了。
先是隐隐约约的哭声,然后是指甲刮门板的声音。嘶啦……嘶啦……
这次,声音不是在门外,好像……就在门里面!在堂屋里!
李明辉和秀玲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抱在一起,用被子蒙住头。刮擦声在堂屋里来回响,偶尔还夹杂着像是低语般的窸窣声,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寒毛倒竖。
声音持续了半夜,天快亮时才消失。
从此,每到月圆之夜,那东西准会出现。有时在屋顶,有时在窗外,有时甚至感觉就在床底下。
它不破坏东西,也不现身,就是用各种声音折磨人,让你知道它在那里。
李明辉和秀玲被折腾得形销骨立,脸上没了人色。他们试过找道士,道士来看了一圈,摇摇头说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妖,是“月煞”,他也没办法。
他们试过搬家去亲戚家住,可奇怪的是,只要月圆之夜不在自己家,就平安无事。但只要回来,下次月圆它准在。
它好像就认准了这座房子,或者说,认准了他们俩。
它到底要什么?李明辉想起五叔公的话——“找替身”。
可怎么找?它既不现身,也不害命,就是不停地骚扰。
秀玲快要崩溃了:“明辉,它是不是想让我们死啊?”
“死?”李明辉心里一动。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另一个说法,有些邪祟缠人,不是为了要命,而是为了“借气”。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人气”。那晚他们正在亲热,动静大了点……会不会是冲这个来的?
又一个满月夜。李明辉把心一横,对秀玲说:“婆娘,今晚咱们弄出点动静来。”
秀玲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一红:“你要死啊!这节骨眼上还想那个?”
“你懂个锤子!”李明辉压低声音,“我琢磨着,这东西可能就是被咱们那晚的动静引来的!它要的是活人的‘生气’!咱们……咱们再弄点动静,把它哄走!”
秀玲将信将疑,但被缠了这么久,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夜深了,月光再次笼罩小院。那熟悉的哭声和刮擦声准时响起,这次感觉就在卧室门外。
李明辉给秀玲使了个眼色,然后故意大声说:“婆娘,这月亮真好,咱俩说说话。”说着,他开干了。秀玲也配合着发出一些含糊的叫喊。
两人演得蹩脚,心里怕得要死,却不得不继续。
奇怪的是,门外的声音停了。
过了一会儿,那种低语般的窸窣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带着一点……焦躁?然后在堂屋里转了几圈,声音渐渐远了,最后消失了。
之后的一整夜,竟然真的平安无事。
两人不敢相信,提心吊胆地等到天亮。那东西真的没再出现。
接下来的几个月圆之夜,他们如法炮制。只要那声音一出现,他们就弄出点亲热的动静来。每次,那声音都会迟疑一下,然后慢慢消失。
它似乎真的被这种“活人生气”迷惑了,或者,它认为自己的“骚扰”目的已经达到?李明辉和秀玲想不明白,但只要管用就行。
渐渐地,那东西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大半年后的一个满月夜,月光依旧明亮,但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怪声都没有了。
它好像终于走了。
李明辉和秀玲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依然觉得那光亮得有些瘆人,但心里压了快一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月娘娘?月煞?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他们更不明白最后为什么那样做会有效。也许它真的只是喜欢窥探活人的生气,也许那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交换。
总之,它走了。
村西头李明辉家闹邪乎的事,慢慢在村里传开了,版本越来越多,越传越神。有人说看见过一个白影子在他家屋顶飘,有人说听到过女人哭。
渐渐地,村里老人又多了一条叮嘱小辈的规矩:月圆之夜,特别亮的那种,两口子办事动静小点,免得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夏去秋来,田野染上金黄,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小河静静流淌,夕阳下,炊烟袅袅升起。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安静地躺在山坳里,只是关于月夜的禁忌,又多了一条。
没人能说清那晚李明辉和秀玲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有那特别圆的月亮,静静地照着这片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