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紫宸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幽暗。李显几乎是踉跄着迈出门槛,初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前一片发花,恍如隔世。
他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依旧在胸腔里狂跳的心脏。空气中带着阳光的温度和御苑飘来的隐隐花香,却丝毫无法驱散他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雕刻着蟠龙祥云的殿门,朱红的门扉如同巨兽闭合的唇,沉默而危险。
【成功了……我成功了!】狂喜的余烬仍在心底闪烁,东宫那金碧辉煌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母后最后那句“莫要与外臣过多往来”,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他刚刚腾起的、想要立刻联络心腹、庆贺谋划成功的冲动,死死地压了下去。他不能得意忘形,绝不能。母后的眼睛,或许正透过这宫墙的每一道缝隙注视着他。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里因紧张而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深痕。他将手握紧,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却又近在咫尺的权力,眼神在短暂的迷茫后,逐渐被一种混合着野心、恐惧与决绝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挺直了因长久躬身而有些僵硬的脊背,理了理并无线索皱褶的亲王袍服,一步步,沉稳而坚定地走下玉阶。只是那背影,在灿烂的阳光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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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随着李显的离去,重新归于一片死寂。
武媚并未起身,依旧端坐于凤榻之上,姿态未有丝毫改变。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显消失的殿门方向,脸上那最后一丝刻意流露的、类似温和的神情早已褪尽,只剩下冰封般的冷肃与深不见底的幽沉。
侍立远处的宫人内侍,皆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帝国权力巅峰的沉思。
良久,武媚才微微侧首,对侍立在阴影中的一名心腹女官淡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贤儿的路,是他自己走绝了。刚愎自用,结交非人,其心……已不可控。”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凤榻光滑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微响。
“显儿……”她顿了顿,凤眸之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微光,“性子是软懦了些,心思却也……不算愚钝。至少,他懂得何谓‘畏惧’,何谓‘倚重’。”
一阵风自轩窗潜入,吹动了殿内低垂的纱幔,也吹动了香炉中笔直上升的青烟,使其扭曲、散乱。
武媚的目光穿透那飘动的纱幔,望向太极宫的方向,那里,是她那病弱夫君的居所。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笃定:
“这大唐的江山,风雨飘摇,内有宗室权臣,外有吐蕃环伺,再也经不起一个‘不安分’的太子了。”她微微合眼,复又睁开,眸中锐光毕现,“显儿,但愿他能一直做个明白的‘守成之君’……一个懂得,唯有紧紧依靠朕,方能坐稳那东宫之位,方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存续下去的,‘明白’的太子。”
风势稍大,纱幔猎猎作响,仿佛应和着她的话语。
帝国的未来,在这位天后的轻描淡写间,似乎已被定下了基调。然而,那被刻意引导的“畏惧”,那被强行塑造的“倚重”,究竟会孕育出怎样的果实?是如她所愿的绝对掌控,还是潜藏在懦弱顺从表象下,更为激烈的暗流与反噬?
无人知晓。
唯有紫宸殿内的龙涎香气,依旧在风中,无声地弥漫、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