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走到了领导办公室。
楚邦彦说明原委。
领导皱起了眉头。
他看向周秀梅,问道:“周同志,部队有哪些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吗?”
周秀梅眼泪瞬间流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女同志们纷纷上前,要拉她起来,领导也站了起来,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焦急地踱着步,道:“周同志,你这是做什么?新社会了,可不兴动不动就下跪这一套,有事说事,部队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周秀梅跪得扎扎实实,两个力气很大的军嫂竟然没能把人拉起来。
她一开始只是流泪,后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渐渐哭得声嘶力竭起来,其他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都看向领导,指望他拿主意。
领导急得头秃,看向楚邦彦,楚邦彦面色铁青,但他坚持一言不发。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周秀梅就跪在那里哭,大家都束手无策,大姐们无论怎么拉她就是不起来。
眼瞅着领导的脾气就要到极限了,周秀梅才开口:“部队对我们母子仁至义尽,该做的全做了。我没什么要求。我跟邦彦说‘我们孤儿寡母,活着就是给别人添麻烦’,这是真心话,我们可不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吗?
这段时间,很多战士都去给我们家帮忙,这不是添麻烦是什么?还有邦彦,因为我和念安,害得他和小赵同志结不成婚,这不是添麻烦是什么?人家一辈子的大事,就被我们母子给毁了。领导,我难过,我内疚啊……
大家以后不要再管我们了,就让我们娘俩自生自灭好了。反正奕安死了,我们娘俩也不想活了。”
领导又急又气,“周同志,你怎么能这么说?奕安同志牺牲了,照顾好你和他的孩子是我们的责任。”
“是责任,也只是责任。”领导还想再说两句,就被周秀梅打断了,“责任,换个说法就是负担。我们娘俩活着,就是给大家添负担。出了事我们就要内疚。
就像今天,我之前都是管他叫邦彦的,他什么都没说过。今天他跟我说,你还是叫我楚同志吧。他就是在怪我。他觉得我不应该在昨天去找他。
可是念安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孩子跟他最亲,把他当亲生父亲一样,迷迷瞪瞪的时候甚至都不喊妈妈,喊得是楚爸爸,我一个寡妇,没见过世面,这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办,我不是只能去找他吗?
他陪我去了,我感激他。他结不成婚,我内疚。我们娘俩真的不配活着!”
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被她这么一哭,这么一说,现场的其他人都沉默了。
尤其是军嫂们,本来就感性,都开始跟着淌眼抹泪了。
当兵的,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牺牲呢?如果自家男人牺牲了,当然希望自己和孩子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周秀梅同志心里可能整天都是不踏实的。不想麻烦大家,又不得不麻烦大家。她今天找楚邦彦同志,大概就是心里担忧、恐慌,希望楚邦彦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安慰她,让她别有心理负担。结果楚邦彦说话不中听,惹得她情绪爆发了。
大家继续劝周秀梅,“有什么话起来说,别跪着,咱又不低人一等。”
这回,周秀梅顺势站起来了,只是还在继续哭泣,“嫂子,我心里苦啊。”
“嫂子知道,嫂子知道,你放心,我们帮你想办法。”
有位嫂子说:“秀梅啊,你不要胡思乱想。咱们都是军属,特别能理解你、体谅你。你心里的那些委屈,我们都知道。奕安兄弟不在了,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更不要觉得给我们添麻烦了。一家人之间,有什么麻烦的呢?”
另一位嫂子说:“是啊秀梅,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们不配活着,还有谁配活着呢?之前小赵同志还说呢,让你和楚邦彦结婚,这样念安能光明正大地喊楚同志爸爸,楚同志也能光明正大地照顾你和孩子,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我看就该这么办,反正小赵同志也不愿意嫁给楚同志了,你们俩结婚得了。”
楚邦彦一整个大震惊,“嫂子,话可不能乱说。我和周嫂子清清白白,您这么一说,倒好像我们有什么龌龊一样!”
那位嫂子说:“什么龌龊呀?我们根本就不会这么想。你也不要多想。事情到这儿了,秀梅她心里不踏实,你之前对他们照顾最多,娶了她不是正合适吗?之前你有未婚妻,大家也就不劝你,现在你不是没有了吗?你们俩结婚,我们都支持。”
被她这么一提,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成了一家人,楚邦彦老婆孩子都有了,还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周秀梅母子,他们也没有心理负担了,多好的事!
爱情是什么东西?婚姻的本质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吗?
一时间,大家都开始劝楚邦彦,让他娶了周秀梅,还举了两个例子,都是战士娶遗孀的,“人家小日子过得可好了。”
领导也看着楚邦彦:“你好好考虑考虑。这确实是个解决办法。至于感情,在一起生活之后可以慢慢培养。”
楚邦彦不说话。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他明明是想借这个机会和周秀梅稍微保持点距离的。这次婚姻失败了,不代表他以后再也不结婚。要是下次她还弄这么一出,他就真的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怎么就扯到让他娶周秀梅了?
他怎么能娶周秀梅呢?
“领导,这不合适。周嫂子是奕安同志的妻子……”
话未说完,就被领导打断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难道还想着让周同志替张奕安同志守节吗?奕安牺牲了,这是他的荣耀,他的妻子要再嫁人,这也是我们要积极支持的。总不能让人家带着孩子自己过一辈子,这不符合新社会的精神。”
嫂子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领导的话,“就是的,邦彦呐,你听嫂子们的,听领导的,没错,大家还能害你吗?你娶了秀梅,好好把念安养大,把他培养成才,就对得起奕安兄弟了。你自己也能有人照顾。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都得成家。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啊。你没娶媳妇呢,不知道有了媳妇的好。你看看秀梅同志,长得多俊呐,配得上你。
你不会嫌弃人家是个寡妇吧?我可告诉你,新社会了,不讲这一套了,贞节牌坊早就被推翻了。你别想用封建思想来压迫人。
……”
楚邦彦百口莫辩。
大家劝解的过程中,周秀梅一直抱着那位嫂子嘤嘤哭泣,没插话。
这会看楚邦彦始终不表态,她抬起头来,眼泪依旧哗啦哗啦地掉,她狠狠地用袖子擦干,吸了吸鼻子,坚强地扯出个笑脸,“谢谢大家开解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着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又道:“不要勉强邦彦,他是头婚,我是二婚,还带着个孩子,娶我是委屈他了。更别说他现在可能把我和念安当成仇人了,我们害得他没能娶上媳妇,都是我们的错。”
她又对着楚邦彦连连鞠躬,“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你了。等念安好全了,我带他去给你道歉,让他给你磕头。你要是想追回小赵同志,我带着念安去给她磕头,求她回来。”
楚邦彦:“……”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跟小赵没关系了。请不要再牵扯到她头上。”
周秀梅又哭了起来,“那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才能弥补错误?你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和念安保证做到。哪怕让我们娘俩去死,我们也去!”
楚邦彦闭上了眼睛,这怎么就说不通了呢?“这事是我和小赵同志的事,和你们没关系。我从没有怪过你们。”
“你说你不怪,可你就是在怪啊。”
这一刻,楚邦彦心里冷飕飕的。
领导和嫂子们又开口了,劝他:“你们俩结婚不就没事了吗?”
楚邦彦:“……”
最后,他答应考虑考虑。
毕竟是终身大事,领导同意了。
嫂子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周秀梅欲语还休地看着他,最后哭着走了。
但所谓的考虑考虑,也只是说说而已。
楚邦彦连这一天都没撑过去。
中午的时候,还没好利索的张念安站在了他面前,可怜巴巴地喊他“楚爸爸”,还问他“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不管我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下午的时候,嫂子们也上门了,跟他说:“家里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就没有热乎气,哪算个家?你瞧瞧这冷锅冷灶冷被窝,有了女人就不一样了。”
她们还跟他讲述周秀梅的各种优点。尽管她们也并不是特别了解,但就是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周秀梅同志真的是一个极其优秀,天上少地下无的好同志一样。
快到傍晚的时候,领导又找他,劝他听取大家的意见。“反正你和小赵也不成了,你娶了周同志确实是个好办法。咱们之前有烈士遗孀,我们询问过她们的意见,她们愿意改嫁,我们都是直接安排的,大家也都服从命令了。”
就差直接跟楚邦彦说“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楚邦彦同意了。
领导看他脸色不好看,还跟他说:“你别这副德行,娶人家周秀梅还委屈你了吗?你赶紧把小赵同志的事情处理好,把人送回老家,我们再给你办一次婚礼。”
楚邦彦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强颜欢笑”。领导让他快滚,“回去好好调整情绪。周秀梅同志那儿,我们会再做工作,让她不要有那么重的心理包袱。你们结了婚,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原本你对念安就非常照顾,你娶了她,既很方便了。”
“是。”
☆
这出好戏,赵希宁看得直鼓掌,跟滚滚感慨:“周秀梅同志确实挺厉害的。就这‘真心实意’地扑通一跪,大家都遭不住。上辈子她这样跪在了小碎片面前,咣咣磕头,求她原谅孩子,把小碎片架在火上烤。这会她跪在了领导面前,就给自己求来一段好姻缘。只要豁得出去,还是大有可为的。”
滚滚也咋舌,“军嫂们的表现倒是很稳定。上辈子劝碎片,这辈子劝楚邦彦。”
赵希宁笑哈哈,“都是时代局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