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的公学讲堂内,今日的气氛与往日技术培训或政策宣讲不同,更添了几分思辨的张力。
陈烬坐在一方简朴的木案后,面前是十几位来自北疆、中原乃至荆州的文人、学者,以及赤火公社内培养起来的新型知识分子。
讨论的焦点,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个困扰了华夏思想界数百年的问题上——人性,究竟是善是恶?
一位来自中原、衣着尚带旧时士人痕迹的老者,捻着微须,引经据典:“社长,鄙人浅见,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见孺子将入于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此乃天性之善端,扩而充之,足以保四海。赤火公社倡‘均平’,兴‘大同’,岂不正应了这性善之论,激发人之善端乎?”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位面色略显苍白、曾深受荀子学说影响的年轻学者便摇头反驳:“不然!荀子有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夫好利、疾恶、有声色之欲,此乃天性。若无礼法师法之化,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观乱世之相食,岂非性恶之明证?赤火公社严《赤火律》,设‘肃风司’,不正暗合了以‘伪’(人为努力)克治‘性恶’之理?”
讲堂内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显然,这两种源自古代先贤的对立观点,依旧深深影响着许多人的思维。
陈烬静静地听着,待双方陈述完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二位先生所引,孟轲与荀况,皆为先秦大哲,其思其辩,光耀千古。”他先给予了应有的尊重,随即话锋一转,“然而,他们探讨‘人性’的路径,却有一个根本的局限。”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仿佛要看进每个人的心底: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还是荀子的‘性恶’,他们都试图在人的头脑里,在抽象的思辨中,去寻找一个永恒的、先于社会存在的‘人性’。他们脱离了人所处的具体的社会历史关系,去空谈一个抽象的人性! 这,是唯心的,是空中楼阁。”
陈烬站起身,走到一块临时准备的黑板前,用炭笔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我们打个比方。在奴隶制下,奴隶主驱使奴隶如牛马,视其生命如草芥,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甚至是维护秩序的‘善’。” 他在图示的“奴隶主”位置写下“压迫=善?”。
“而在奴隶这边,他们或许会反抗,会逃跑,在奴隶主看来,这自然是‘恶’的,是‘悖逆’的。”
他放下炭笔,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位推崇性善论的老者:“请问,奴隶主那种视压迫为‘善’的意识,难道是天生就存在于他心中的‘善端’吗?”
他又看向那位倾向于性恶论的年轻学者:“又请问,奴隶反抗求生,难道能简单地用天生的‘性恶’来解释吗?”
不待他们回答,陈烬便斩钉截铁地自答:
“不能!他们的‘善’、‘恶’观念,并非天生,而是由他们所处的具体的社会地位、生产关系——也就是奴隶主与奴隶这套社会历史关系所决定的!”
他回到座位,语气沉静而充满力量:
“孟子和荀子,看到了人性的不同表现,却没能看到决定这些表现的根本原因。他们将社会关系的产物,错误地当成了人与生俱来的本性。”
最后,陈烬总结道,声音回荡在讲堂之中:
“我们赤火公社从颍川山洞走到今天,无数的实践,从石夯的觉醒,到李满仓的新生,从王三的转变,到荆州军民的血火同心,都在向我们揭示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人性,不是抽象的、永恒的、先验的!”
“人性是具体的,是由他所处的社会关系总和决定的!”
“人性是历史的,随着社会存在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变化的!”
“人性是可变的,通过改造社会关系,我们完全可以塑造新人!”
他环视着那些陷入深思的知识分子们,语气深沉:
“抛弃那面模糊的、唯心的人性古镜吧。我们的实践,已经为我们打磨出了一面新的、唯物的、清晰的历史之镜。在这面镜子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性善’或‘性恶’,而是活生生的、可以被我们认识和改造的——社会的人,历史的人,阶级的人。”
讲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阳光在缓缓移动。许多文人脸上的困惑渐渐被一种豁然开朗的神情所取代。
那困扰了思想界百年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科学、更为有力的思想武器,驱散了一道缝隙。而透过这缝隙,他们看到了一个可以被人力所把握和创造的、关于“人”的崭新未来。
龙骧谷的黄昏,天际燃烧着壮丽的晚霞,陈烬不再独自驻足,他身边围绕着秦狼、赵将、孟瑶,以及石承志等一批在赤火公社事业中成长起来的年轻骨干。
他们的脸庞在夕照下轮廓分明,眼神清澈而坚定,代表着赤火公社蓬勃的未来。
晚风拂过谷地,带来新垦土地的芬芳和远处工坊隐约的轰鸣。
望着这片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充满生机的新世界,陈烬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回顾着那条从颍川山洞延伸至此的荆棘之路。
“还记得吗?”陈烬的声音平和,像在叙述一个古老而又崭新的故事,“在颍川,我们面对的是‘人相食’的惨剧,石夯曾发出‘人性本恶’的质问。”
石承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父亲当年的迷茫与后来的觉醒,是他成长的背景音。
“我们走过了共耕分配的尝试,见证了王三、李满仓这些被旧社会几乎摧毁的人,如何在新关系中重获新生。”陈烬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经历了与内部旧意识残余的斗争,也顶住了外部军事经济的重重压力。我们在血火中淬炼团结,在建设中摸索前行。”
他转过身,面向这些代表着赤火未来的年轻人们,语气变得庄重而充满力量:
“同志们,我们这数十年的奋斗,目标究竟是什么?仅仅是打败曹操,夺取天下政权吗?仅仅是让仓库里堆满粮食,工坊里摆满器械吗?”
他自问自答,声音如同脚下的基石般沉稳:
“不,不止于此。我们的事业,其最深刻之处,在于它不仅是一场政权的更迭,一场经济的变革,更是一场深刻的人的革命!”
他指向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指向那些在田间、在工坊、在学堂里忙碌的身影:
“我们所做的一切——砸碎锁链,均分田地,建立合作社,实行民主,甚至包括那些必要的斗争和牺牲——归根结底,都是在创造一种全新的‘社会存在’:一个‘天下为公’的世界!”
“而这个新的存在,这个没有剥削、互助合作的社会关系,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塑造出一种全新的‘社会意识’:一种‘大公无私’、勇于创造、甘于奉献的集体主义精神!”
陈烬的眼中闪烁着辩证的光芒:
“然而,这个过程并非单向的。当这些拥有了新意识、摆脱了旧枷锁的‘新人’涌现出来,他们又会成为最能动、最积极的力量,去建设更加先进、更加完善的社会存在!”
“存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存在。 这是一个螺旋上升、永无止境的辩证过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石承志这些年轻人身上,充满了期许:
“所以,我们行走在这条大同之路上,不仅仅是在建造一个新世界,我们更是在这伟大的创造过程中,不断地改造着我们自己,洗涤旧世界的尘埃,成为与这个新世界相匹配的——新人!”
“我们建设新社会,我们也在这波澜壮阔的建设洪流中,成为新人。”
暮色渐深,赤火碑上的字迹在最后一抹霞光中愈发清晰——“赤火不灭,初心不忘”。这初心,不仅是均平的理想,更是这条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改造着人的主观世界的、永不停歇的辩证之路。
陈烬的话语,如同种子,落入年轻一代的心田。他们望着眼前这片由父辈鲜血与汗水浇灌出的土地,眼中燃起的,是接过火种、继续这伟大征程的坚定光芒。
大同之路,其漫漫修远,但每一步,都伴随着人的新生。而这,正是赤火公社事业最根本的力量源泉和最辉煌的胜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