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疆赤火公社与曹魏控制区交界的边缘地带,仅一河之隔,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河北岸,是赤火公社新近整合的“龙骧第三合作社”的麦田;河南岸,则是曹魏一处大型屯田区的田地。
河北岸,麦浪翻滚,一片金黄。合作社的社员们正在抢收。他们按照事先划分的小组,有的负责收割,有的负责捆扎,有的负责运输到谷场。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粗布衣衫,但气氛却热火朝天。不时有人高声吆喝着协调进度,或是在休息时互相递上水囊,开着粗犷的玩笑。
一个年轻社员发现一片麦子长得格外好,兴奋地招呼同伴来看,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李老栓作为生产队长,穿行在田埂间,不时停下来,不是呵斥,而是与老农商量着收割的细节,或者拍拍年轻社员的肩膀,赞一句“好把式”。
在这里,劳作依旧是艰辛的,但人们的脸上却看不到麻木,眼神里有光,有专注,甚至有几分对自己劳动成果的珍视和规划。
河南岸,景象却大相径庭。同样是金黄的麦田,但田地里劳作的屯田客们,动作迟缓,眼神空洞。
监工的军吏手持皮鞭,在田埂上来回巡视,目光警惕而冰冷。没有人交谈,只有镰刀割断麦秆的单调声响,和监工偶尔发出的、不耐烦的催促与斥骂。
一个年老的屯田客似乎体力不支,动作慢了些,立刻招来一声厉喝和鞭影的威胁,他浑身一颤,勉强加快动作,脸上却只有恐惧和逆来顺受的麻木。
这里的收获,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是这庞大屯田机器上一个个无声的、可替换的齿轮。
陈烬与秦狼、孟瑶等人,站在河北岸一处高坡上,静静地观察着河两岸这触目惊心的对比。无需言语,那巨大的差异已然扑面而来。
孟瑶轻声道:“社长,我们这边,大家像是给自己家干活。对岸……像是在给阎王当差。”
秦狼也感慨:“同样的天,同样的地,同样是种田的人,这精神气……简直天壤之别。”
陈烬的目光深沉,缓缓扫过两岸,最终定格在河北岸那些虽然疲惫却脊背挺直的社员身上,又转向南岸那些佝偻着、眼神躲闪的屯田客。
“你们看,”陈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本质的力量,“河对岸那些屯田客,他们天生就是懦弱、麻木、缺乏生气的吗?我们这边的社员,天生就是积极、团结、有主见的吗?”
他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
“不。绝非如此。”
“决定他们今天呈现出何种面貌的,不是他们天生带来的‘本性’,而是包裹着他们、塑造着他们的那层厚厚的‘社会关系之壳’!”
他指向南岸:“在曹魏的屯田制下,他们是农奴。他们与土地的关系,是被强征和奴役;他们与‘主人’(曹魏官府和军吏)的关系,是人身依附和绝对的压迫;他们与同伴的关系,是在皮鞭下相互提防、争夺有限生存资源的竞争关系。这一整套社会关系的总和,像一座冰冷的大山,把他们压榨、塑造成了只会执行命令、失去思考和希望的麻木工具。”
他的手臂转向北岸,语气变得昂扬:
“而在我们赤火公社的合作化里,他们是社员,是主人。他们与土地的关系,是集体所有、共同耕种;他们与‘领导’(如李老栓)的关系,是同志式的分工与合作;他们与同伴的关系,是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互助关系。这一套全新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像阳光和雨露,激发了他们身上潜藏的责任感、创造力和协作精神,把他们塑造成了积极的、有尊严的共同体主人!”
陈烬总结道,声音如同脚下的土地般坚实:
“人,就是其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在什么样的关系中生存,就会被塑造成什么样的人。屯田制锻造奴隶,合作社锻造主人。这不是因为他们天生骨头有轻重,而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关系总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根本变革!”
这活生生的实践,比任何雄辩都更清晰地印证着那个深刻的道理——要改变人,必先改变塑造人的关系。赤火公社的道路,正是一条致力于改变这“关系总和”的伟大征程。
龙骧谷议事堂,粗大的梁柱承托着肃穆的气氛。这并非商讨军事的紧急会议,却关乎赤火公社未来的根本方向。议题是《赤火律》中关于经济管理部分的修订。
林枫站起身,推了推眼镜,手中拿着一份写满数据和推演的文书。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自然科学定理。
“社长,诸位同志。根据我们对北疆、中原、荆州现有工坊产能、资源分布、人力成本的综合测算,若要最快速度实现资本积累,支撑长期战争及后续建设,我提议,在非核心民生领域,引入 ‘效率优先’原则。”
他详细阐述其构想:允许部分工坊实行“管理者负责制”,赋予其更大的人事和分配自主权;建立基于产出和利润的“绩效激励”,拉开收入差距以刺激生产积极性;甚至提出,可以有限度地吸引“外部资本”投资于特定领域,以换取技术和管理经验。
“数据表明,”林枫最后总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这套模式能最大程度激发个体能动性,实现资源最优配置。这是经过理性计算的最优路径,能让我们以最小代价,最快抵达‘大同’的彼岸。拘泥于绝对的‘均平’,只会延缓进程。”
他的发言,在会场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一些负责具体经济工作的干部露出思索的神情,似乎被那些漂亮的数据和“高效”的许诺所吸引。
陈烬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当林枫结束发言,目光投向自己时,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见波澜,却深邃得令人心凛。
“林枫同志,”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你的推演很精密,数据也很详实。如果只看报表,这或许是一条‘捷径’。”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
“但是,你是否思考过,你所推崇的这套‘理性’,你所依据的这套‘效率优先’的逻辑,它的根,究竟扎在什么样的土壤里?”
林枫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陈烬会从这个角度发问。
陈烬站起身,走到悬挂着的、描绘着赤火公社控制区生产关系简图的木板前。
“你的这一套,看似‘先进’,看似‘理性’,”陈烬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代表旧式工坊和土地关系的位置,“但它的社会存在根源,是旧时代!是地主豪强的庄园,是士族门阀的垄断,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它是在那个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旧生产关系中孕育、生长出来的意识形态!”
他的声音提升,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
“它衡量‘效率’的标准,是谁的‘效率’?是资本增殖的效率,是少数人积累财富的效率!它所谓的‘最优配置’,是把人和资源都当成冷冰冰的数字和工具来进行配置!这套逻辑,与我们赤火公社要建立的、以人为目的、以互助合作为基础的新经济基础,从根本上就是水火不容的!”
陈烬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林枫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枫同志,你必须认识到,社会意识,并非总是与其社会存在同步的。它具有相对的独立性!”
“旧的社会制度被打碎了,但建立在旧制度之上的旧思想、旧观念,并不会自动消失! 它们会滞后,会像幽灵一样徘徊,会伪装成各种看似‘合理’、‘高效’的面貌,顽固地试图侵蚀、扭曲甚至复辟它们所依附的旧生产关系!”
他指向林枫手中的那份方案,语气斩钉截铁:
“你所提出的,不是什么通往大同的‘捷径’,而是穿着新衣服的资本逻辑!是一种滞后、错误且危险的旧意识,正在试图腐蚀我们的新基础! 如果我们接受了它,今天可以让步‘效率优先’,明天就可以接受‘阶级分化’,后天,‘均平’就会彻底成为一个空洞的口号!我们流血牺牲建立的这一切,将从根本上变质!”
林枫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要用更复杂的数据模型来反驳,但在陈烬那洞穿本质的批判面前,那些苍白的数字似乎都失去了分量。
陈烬最后沉声道:“我们的《赤火律》,不是束缚生产力的枷锁,它是保护我们新生生产关系的铠甲,是确保我们航行在正确航道上的罗盘!修订它,是为了让它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赤火公社经济基础,而不是开倒车,让旧的幽灵借尸还魂!”
会场内一片寂静。许多原本觉得林枫之言“有理”的干部,此刻背上都沁出了冷汗。他们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经济政策的争论,更是一场关乎道路和灵魂的意识形态斗争。
陈烬的驳斥,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清晰地揭示了潜藏在“理性”与“效率”面纱之下的真正危险——那些源于旧社会存在的、具有相对独立性的错误意识,并不会因为制度的更迭而自动退场,它们会寻找一切机会,进行疯狂的反扑。与这些旧意识的斗争,将是一场比军事征服更为漫长和艰巨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