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怒,天地一白。
陈默蜷缩在山洞深处,刺骨的寒意仿佛无数根冰针,试图钻透他的骨髓。
他体内的内力,在与这片天地的酷烈对抗中,已消耗至油尽灯枯的边缘。
那曾无所不能的每日签到系统,在此刻,也彻底沉寂,再无一丝声息,仿佛被这无边的死寂彻底冻结。
饥饿感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知道,若再找不到食物,自己这具淬炼到返璞归真境界的肉身,也终将被这片绝地吞噬。
他挣扎着起身,用冻得僵硬的双手,开始疯狂地挖掘身前的积雪与冻土。
他不是在寻找什么天材地宝,只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想挖出一条冬眠的雪鼠,或者几根可食的草根。
“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地下传来。
陈默一怔,拨开浮土,一个粗陶罐的边缘赫然显露。
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继续向下挖去。
很快,他惊愕地发现,这下面竟不是一个,而是一片,密密麻麻,足有数十只陶罐,如沉睡的兵阵般,整齐地埋在冻土层之下。
他颤抖着双手,撬开其中一只陶罐的封泥。
一股混杂着泥土与植物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罐内,并非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满满一罐用干土精心保存的混合种子,旁边还附有一块用油布包裹的简牍。
他展开简牍,上面是一行行用炭笔写下的、因岁月侵蚀而略显模糊的字迹:
“若见此物,请续种。——大周启明一百零七年,癸卯,守荒队遗嘱。”
守荒队?
陈默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倒出少许种子在掌心,瞳孔骤然收缩。
那黑褐色的,是荆芥!
那灰白带绒毛的,是鼠曲!
那圆润饱满的,是野豌豆!
这……这分明是他十年前,在京郊第一次试种,亲手封装送往北地铁匠营的“抗寒三宝”!
他以为早已失传的火种,竟然没有熄灭。
它不仅活了下来,还被一群无名之辈,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一代代传递,甚至逆向传播到了这片他以为是生命禁区的极寒之地!
原来,他早已不是唯一的播种者。
原来,他早已是后来者。
他颤抖着打开另一只罐子,又一只……每一只罐子里都装着类似的种子和简牍,落款的年份不同,但“守荒队”的名字和那句“请续种”的遗嘱,却从未改变。
他们就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在这片不毛之地,进行着一场跨越百年的、关于生命的接力。
陈默的眼眶湿润了,一股远比任何神功内力都要磅礴的热流,从心底涌遍四肢百骸。
他不再感到寒冷与饥饿,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震撼。
他在罐群旁,重新挖开一个深穴,将自己行囊中最后一包、也是系统签到所得的、最精纯的种子放入其中。
封土之前,他对着这片寂静的土地,低声呢喃:“我不是源头,也不是终点,我只是中间那一环。”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洞壁上,沉沉睡去。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刺破云层,洒在这片雪原之上时,陈默埋下种子的那个雪堆上,一株脆弱却坚韧的嫩芽,顶着晶莹的冰晶,破雪而出,向着天空,舒展开了它翠绿的叶片。
京城,清漪书院新址落成。
典礼之上,人头攒动,百官云集。
然而,当众人看到书院正门时,却都愣住了。
那里没有牌匾,没有题字,只有一面巨大而光滑的空白石墙。
苏清漪一袭素衣,走上高台,声音清越,传遍全场:“今日起,清漪书院,不设牌匾,不刻师名。这面墙,名为‘故事墙’,不收文章,只收故事。凡有救人之法、利民之术,无论出自谁手,皆可刻于其上,与天下人共享。”
满场哗然。
然而,次日清晨,墙上便出现了第一道刻痕,笔迹稚拙,内容却清晰无比:“罐窖引露法:夜间于洼地置陶罐,可引水珠……”
第三日,墙上又添“艾茴避虫诀”。
第五日,竟有人刻上了极为详尽的“破壳醒芽时辰表”,其精准程度,甚至根据不同节气的地温变化,做了细微调整。
苏清奇每日清晨都会亲自用软布拂拭墙面,看着上面的刻痕一天天增多,从不增删一字。
一晃数月,某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她照例巡视故事墙。
月光之下,她忽然发现,那满墙纵横交错的刻痕,在特定的光影角度下,竟隐隐泛出微光,彼此勾连,汇成一幅气势磅礴的《天地共生图》!
那山川的走势,那江河的脉络,那星辰般散落的民生智慧……竟与当年宰相府密室之中,陈默在沙盘上为她推演的那幅《潜龙图》,分毫不差,完美重合!
苏清漪伸出颤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壁,仿佛能感受到那一道道刻痕下,无数双温暖的手,和那个从未远去的身影。
她对着月光,轻声叹息:“原来你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所有人的故事里。”
蜀中,一间简陋的村舍内,柳如烟病卧床榻,高烧不退。
昏沉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影阁被付之一炬的那个夜晚。
她手持火把,正要烧掉最后一卷记录着陈默所有秘密的密档,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孩童歌声。
“破壳芽,灰里埋,老树底下水自来……”
“荆芥草,熏一熏,田里害虫跑光光……”
歌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一股清泉,浇灭了她心中的烈火。
柳如烟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她那些学生们围在院中,正将从各地收集来的种植小法门,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互相传唱。
一个年长的学生见她醒来,兴奋地高举一卷竹简:“老师,您看!我们把这些歌谣都记下来了,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无名书·活地篇》!”
柳如烟看着那一张张质朴而兴奋的脸庞,虚弱地笑了。
她挣扎着从枕下,取出一页早已泛黄的残纸。
上面是她当年亲手誊写的,关于陈默所授的一切农法与奇术。
纸的背面,只有一行她写下的、藏了多年的心声:“他不要名,我要记。”
此刻,她看着这页纸,就像看着自己最后的执念。
她伸出手,将其缓缓投入身旁的火盆。
火光升腾,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庞。
她轻声低语,像是在对那个远去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现在,我也放下了。”
吏部尚书程雪,在返乡途中,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地龙翻身。
山路断裂,村庄半毁。
就在她心急如焚,准备组织村民自救时,眼前的一幕却让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村民们根本无需她来指挥,便自发地行动起来。
青壮们拿着锄头,第一时间冲向河道下游,挖掘导流沟,防止堰塞湖引发次生水灾;老人们则指挥妇孺,将家中所有能用的陶罐搬到空地,架设起来,准备收集雨水;更有几位妇人,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捧种子,撒在临时营地的空地上,口中念叨着:“这是应急三草种,长得快,能救命。”
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程雪拉住一个正在分发种子的青年,惊疑地问:“这些……是何人教你们的?官府何时将此法普及至此?”
那青年挠了挠头,理所当然地答道:“从小就会啊!我娘说,这是‘保命本事’,比认字还重要。”
当夜,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程雪借着微弱的油灯,在随身携带的笔记上,写下了她为官生涯的最后一篇心得:
“教育的最高境界,不是让人记住你教了什么,而是让人忘了你在教,把知识,变成他们的本能。”
写完,她吹熄油灯,走出草棚,仰望漫天星斗。
她忽然明白了,所谓文明,或许不过是无数最普通的凡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中,把自己活下来的法子,再教给下一个快要活不下去的人。
北境帅府,老将军李昭阳已到弥留之际。
子孙环绕床前,泣不成声。
一个孙辈鼓起勇气,哽咽着问道:“爷爷,您一生征战,功盖天下,心中最敬佩的人是谁?”
李昭阳浑浊的目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亮。
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个……那个不肯说自己会打仗的……厨子……”
众人皆是不解。
李昭阳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他教我们……怎么让根……往深处走……”
话音刚落,他便溘然长逝。
窗外,骤然刮起一阵浩荡的春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新绿的嫩叶。
那柄被他当做宝贝一样,供在院中、早已锈迹斑斑的铜犁铧,被风吹动,竟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铮鸣,仿佛在回应着某个永不消散的誓言。
南方,一处偏僻的农庄里。
韩九在春日的第一天,翻整自家的田地。
铁锄“哐当”一声,撞上了一个硬物。
他好奇地挖开,竟是一只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
他小心翼翼地启封,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卷被油布包裹的竹简。
他展开竹简,上面是早已斑驳的墨迹:
“余本赘婿,身负奇术,曰‘每日签到’。初以为天授,今悟:所谓系统,不过前人未尽之志,借吾手播下。今归土,愿后来者,皆成签到之人。”
落款处,没有姓名,只有一页被压得扁平的、干枯的荆芥叶。
韩九怔怔地站在田埂上,良久,良久。
他没有将竹简带走,而是小心地将其重新卷好,封入罐中,仔仔细细地埋回了原处。
然后,他在那片土地上,立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用指甲在石头上,重重地刻下了两个字:
“继续。”
做完这一切,他扛起锄头,继续翻土。
远处,新一年的春耕开始了。
山坡上,有孩童摇着铜铃,用清脆的嗓音高声呼喊着:“破壳啦!埋罐啦!”
春风浩荡,绿意如潮,漫过千山万壑——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刻,默默地进行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签到。
陈默自极寒的北境归来,一路南行。
他走出了那片纯白的死寂,踏入了一片冻融交错的广袤荒原。
这里,冰雪正在消融,坚冰之下,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沼泽与暗流开始苏醒。
大地,仿佛一头刚刚睁眼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冰层的崩裂与泥土的翻涌。
然而,这片看似正在复苏的土地,却散发着一种比纯粹的严寒更加诡异与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