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苍劲的笔触,如刀劈斧凿,深深刻入石中,仿佛要与这山川同寿。
盟约的内容,简单却震撼。
第一条:天不予,地自取。
凡我寨民,当以手足为犁,以汗水为泉,不敬鬼神,只敬土地。
第二条:种不绝,根不断。
家家户户,必藏三代之种,必习破壳之法。
一户有难,百家共济,以种换种,以粮换粮,人活,地则活。
第三条:法无名,功归众。
凡有新法利民者,不得署其私名,当刻于此碑之阴,曰“先贤遗训”,供后人取用、增删、再造,使智慧如江河,长流不息。
陈默静静地读着,每一条都似曾相识,却又脱胎换骨。
这哪里是什么盟约,这分明是一部由无数双手共同谱写的、关于生存与尊严的宪章!
他当年随手播下的零星火种,如今竟已长成一片可以自我繁衍、自我革新的思想森林。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响起,寨民们自各家走出,男女老少,神情肃穆,汇聚到石碑前。
为首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点燃三炷清香,对着那块无字碑深深一拜。
他身后,数百寨民齐刷刷跪倒,口中念诵着质朴而虔诚的祷词:
“感恩无名客,赐我重生法。不求您姓名,不立您神像,只愿您播下的种子,开遍天下!”
陈默混在人群的最后方,学着他们的样子,微微躬身。
他听着老者用沧桑的嗓音,向孩子们讲述那个已经流传了近百年的传说。
“……那一年,天降大旱,地裂千尺,咱们的祖先眼看就要饿死。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一位穿着草鞋的仙人路过。他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要任何供奉,只教祖先们用破陶罐在夜里收集露水,教他们把快要干死的种子用温水泡醒……救活了全寨的人。”
“后来呢?仙人去哪了?”一个孩童仰头追问。
“仙人要走的时候,祖先们跪下求他留下姓名,好为他立碑建庙。可仙人只是笑了笑,指着脚下的土地说:‘把我的名字埋进土里,它才能活得更久。你们把这些法子种下去,我就还在。’说完,他就消失不见了。”
老者的故事讲完了,寨民们的祭拜也接近尾声。
陈默看着那一张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却充满希望的脸庞,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才是他想要的天下。
当夜,月色如洗。
陈默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来到山寨后的一片荒坡。
这里土质贫瘠,乱石遍布。
他却像是看到了一块宝地,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开始挖沟、布罐、埋下他从系统中签到得来的、经过改良的新一批耐寒籽种。
他做得专注而沉默,仿佛一个最虔诚的农夫,在与土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陈默已收拾好行囊,悄然离村。
他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将一块尚有余温的烤饼塞进他手里,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纯真:“神仙爷爷,路上吃。奶奶说,走路的人,肚子里不能空。”
陈默一愣,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烤饼,温热的触感从掌心直抵心底。
他没有推辞,只是揉了揉童子的头,温声道:“快回去吧,天亮了,该去看看你们的‘活地’了。”
目送童子跑远,陈默走到路边一块大石旁,将那块烤饼轻轻放下。
片刻之后,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儿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块烤饼,确认四周无人后,一把抓起,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眼中迸发出重获新生的光芒。
陈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同一时间,远在京城的苏清漪,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用孩童蜡笔画的地图。
那是一幅歪歪扭扭的大周舆图,上面用红、黄、绿等不同颜色,标注出了一片片正在复苏的土地。
而在地图的最中心,一个红点被重重地圈起,旁边写着三个稚嫩的字:起点——焦土村。
图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有人说你是幕后真正的‘先生’,因为你当年烧掉了所有的教案,从不留名。可我们这些被你启蒙的女子都知道,火光最亮的时候,恰恰是从那只不肯照亮自己的手里燃起的。”
苏清漪久久凝视着那张地图,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终究没有回信。
数日后,她召集清漪书院的所有弟子,宣布开展一门“无师课堂”。
规则很简单:每人自选一个关于民生、农事的难题,不准查阅任何典籍,必须亲自深入乡野,去向最普通的农夫、妇孺、匠人求解。
半月后,弟子们归来,个个风尘仆仆,却眼神发亮。
有人带回了被官府忽视的“艾草熏田驱蝗法”,有人学会了濒临失传的“骨灰发酵肥田术”,皆称是“村中一位不识字的老人传下的祖宗智慧”。
在课堂的总结会上,苏清漪只说了一句话:“当你们不再执着于寻找唯一的答案,而是开始向生活本身提出无数个问题时,启蒙,才算真正开始。”
蜀中,一间简陋的村学里,柳如烟的学生兴奋地捧来一本手抄的《山居百技》。
“先生快看!这本书现在可火了,听说三省之地的商旅都在传抄!里面讲的‘醒芽术’比您教的还厉害!”
柳如烟接过来,细细翻阅。
书中果然有一章专门讲解“醒芽术”,配有详细的图解。
她惊奇地发现,这不仅包含了陈默所授的原法,更在此基础上,新增了“不同籽种温水浸泡时辰表”、“腐叶土酸碱度简易测试法”等极具巧思的改良。
其精细程度,已远超当初。
书的作者署名,是“佚名老匠”。
“先生,这本书这么好,要是能献给朝廷,让官府刊印推广,那位老匠定能名扬天下!”学生激动地提议。
柳如烟却缓缓摇头,一旦被收走,被供奉起来,它就死了。”
当夜,她悄悄将《山居百技》拓印了十份,委托自己“影阁”旧部的商旅,分别送往更偏远、更贫瘠的山村。
每一本的扉页,她都用小楷添上了一行字:
“别问是谁写的,试试看,它能不能帮你救活一亩地。”
吏部,程雪正参与编纂最新的《国策要览》。
当主笔的侍郎写到“生态赋税”这一创新国策时,大笔一挥,便要将程雪列为“首倡者”,以表其功。
“万万不可!”程雪当即起身,坚决反对。
侍郎不解:“程大人,此策由你一手推动,功绩卓着,为何不受?”
程雪走到窗边,指着楼下一座正在修建的“百姓议政亭”,平静地说道:“大人,这项政策的第一笔有效数据,不是出自我的报告,而是来自一个不识字的农妇。她用一块木炭,在自家土墙上画出了鼠曲草从发芽到枯萎的生长曲线。真正的发起人,是她,是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把命押在土地上的人。”
她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您看亭子里那些为了一分田该用几担肥而争得面红耳赤的老汉,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程雪是谁,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该怎么做。这就够了。”
当晚,程雪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绿色原野上,脚下松软的泥土缓缓蠕动,最终拼出了一行巨大而沉默的字:
知者无名,行者不息。
北境,李昭阳途经一处旧战场遗址。
他惊讶地发现,一群半大的少年,正用树枝和石块在沙地上激烈地“演练”着阵法。
他们口中高呼的口号,却让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愣在原地。
“诱敌深入,陶罐为营,断其水源!”
“学学‘五步护田法’,守住咱们的家园!”
“破壳催芽,士气爆发!冲啊!”
他驻足细看,才发现这些少年竟是将陈默所授的农耕自救之法,彻底化用成了一套别开生面的“生存战棋”。
陶罐代表着补给点,艾草是防御工事,破壳催芽则成了绝地反击的“士气爆发”。
一个机灵的少年认出了他,立刻跑来恭敬行礼:“您、您是写《边屯纪要》的李昭阳将军吗?我们都学过您的兵法!”
李昭阳笑了,摇了摇头,拍着少年的肩膀道:“那本书里的智慧,是一个从不肯留下自己名字的人,先教会我的。”
临行前,他捡起一块碎裂的陶片,在沙地上划下四个大字:顺势而为。
而后,他转身离去。
背后,风沙骤起,卷起漫天黄沙,那四个字转瞬间便被抚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南方的农庄里,韩九在寒冷的冬夜扫清门前的积雪。
忽然,他发现雪地上被人用树枝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救命草在哪?”
他心中一动,循着脚印找去,在村口的破庙里,发现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浪孤儿。
孩子已经饿得神志不清,只会重复一句话:“爹说……有种草……能活命……”
韩九立刻将孩子抱回家,架起锅,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荆芥灰芽粥”。
喂食时,那孩子忽然抬起头,用微弱的声音问:“你是……神仙吗?”
韩九摇了摇头,憨厚地笑道:“我不是神仙,我是个做饭的。”
夜深人静,他翻出那本祖传的菜谱,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郑重地写下了一个新的标题:《活命饭谱》。
而饭谱的第一条,便是:“凡见饥者,先授种法,再予食。”
窗外,大雪已停,清冷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他家泥墙上那一行深刻的刻痕,仿佛有千千万万双未曾留下印记的手,正在这片沉寂的大地上,默默托举起明日的太阳。
陈默一路向北,离开了物产丰饶的中原。
他要去那片最贫瘠、最苦寒的土地,去看看那里的种子是否也已苏醒。
风雪渐起,绿意绝迹。
他踏过冰封的河流,穿过枯寂的林海,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茫与纯白。
他曾播撒于南方的温暖与生机,此刻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
天地间,只剩他一人独行。
一场浓墨般的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吞噬了整个天空,也吞噬了那道穿着草鞋的、孤独前行的身影。
这一次,他将要面对的土地,不再给予任何回应,只剩下噬骨的严寒与足以埋葬一切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