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驸马府门前,我扶着灵汐下了车。她脚步有些虚浮,进门前还回头望了一眼城楼的方向。我没有说话,只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书房灯还亮着。
我让老仆去歇了,自己推门进去。案上堆着几卷未理的折子,都是昨夜之前留下的旧档。我坐下来,把玉佩放在烛台旁,翻开最上面那一册。
字迹在灯光下显得发黄,墨色深浅不一。我看得慢,一页一页地过,生怕漏了什么。这是太乙观案之后朝廷拨来的残卷,有的被火燎过,有的边角残缺,但总归是线索。我知道这事不能停,也不能交给别人。
窗外月光斜照进来,落在窗棂上。
一支冰针突然破空而入,钉进木框,尾端晃了两下才静住。那针不算长,却极细,寒气顺着针身散开,在烛光里凝出一层薄霜。针尾系着一块碎布,我取下来一看,是太乙观令牌的一角,边缘烧焦了,上面刻着半个“乙”字。
我盯着它看了片刻,嘴角轻轻扬起。
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扇。夜风涌进来,吹动烛火,也吹起了案上的纸页。院中无人走动,只有树影横斜,石径冷白。
苏青鸾站在月下。
她穿着旧道袍,腰间佩剑未出鞘,双手垂在身侧。脸上的神情我看不清,但她站得很稳,像从前在终南山练剑时那样,脚跟贴地,重心不动。
“太乙观三百条人命。”她开口,声音不高,也不抖,“你不管了吗?”
我没有退后,也没有唤人。
只是靠着窗框站着,看着她。“我在查。”我说。
“查?”她冷笑一声,“你在当驸马,在金銮殿立誓,在城楼上放凤凰烟火。这些事做完,你就觉得对得起他们了?”
我摇头。“我不需要你觉得对得起。”
“那你需要什么?”她往前迈了一步,“需要皇帝点头?需要百官认可?还是等天下人都说一句‘清辞有功’,你才肯动手翻案?”
我没有回答。
她抬手按住剑柄,指节收紧。“师父临死前写的是你的名字。”
“他写了三遍。”
“最后一笔断了。”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缓,一步一步靠近。然后一只手从后面环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我手臂上。
灵汐靠在我背上。
她没穿外裳,只披了件素色中衣,领口松着,发丝垂落在我肩头。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很暖。
“师姐。”她声音低,却清楚,“我们该出发了。”
苏青鸾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又慢慢移到我脸上。
我转头看了灵汐一眼。她冲我点点头,眼神很定。
我重新看向窗外。“是啊。”我笑了下,“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苏青鸾没有动。
月光照在她肩上,也照在那把铁剑的鞘上。剑穗是褪了色的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还记得山上的规矩吗?”
我说:“记得。”
“第一条,同门不得相残。”
我点头。
“第二条,弟子不得背弃师门。”
我又点头。
她顿了一下,才说:“第三条……护一方安宁,守天地正道。”
“我记得。”我说,“所以我没停下。”
“那你现在做什么?”她问,“继续做你的驸马?还是回去做个将军府的小姐?”
“我谁都不做。”我说,“我只做这件事的人。”
她沉默了很久。
风吹过院子,树叶沙沙响。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天。
她终于松开了剑柄,手垂了下来。“你知道德妃死后,谁接手了宗人府的事?”
我摇头。
“是礼部尚书陈元敬。”她说,“他当年反对陛下迎娶永宁长公主,也曾上书请求废除北境屯田制。他在朝中三十年,从不沾刑狱,却偏偏接了这件案子。”
我皱眉。
“你不觉得奇怪?”她问。
“我觉得。”我说,“所以我已经在查他。”
她冷笑。“你查?怎么查?靠那些烧过的纸?还是靠皇帝给你的那点权柄?”
“都不是。”我伸手从案上拿起一本卷宗,递出窗外,“我是靠这个。”
她没接。
“这是昨夜整理出来的名单。”我说,“七十三个曾在北境服役、后来失踪的军户,其中有十二人曾向宗人府递交过申诉文书。这些文书本应存档,却被标注为‘误投’,退回原籍。而原籍县志里,根本没有这十二人的记录。”
苏青鸾盯着那本册子,没说话。
“还有。”我抽出一张纸,“这是陈元敬三年前的收支账目副本,来自户部暗档。他每月固定有一笔银子流入,数额不大,但时间精准,从未中断。收款人是个叫‘李三娘’的女人,经查是德妃胞妹的乳母。”
她眉头动了一下。
“最关键的是。”我压低声音,“这份账目上有两处修改痕迹,用的是宫中特制的朱砂墨。这种墨,只有尚书省和宗人府能用。”
苏青鸾终于伸手接过卷宗。
她低头翻了两页,手指停在一处数字上。
“你从哪弄来的?”她问。
“有人帮我。”我说,“不是宫里的,也不是朝中的。是当初逃出太乙观的那个小道士,他还活着,在终南山脚下开了间药铺。他记得那天夜里来的不是禁军,是一队穿灰袍的人,领头的戴青铜面具。”
她猛地抬头。
“面具上有纹路。”我说,“是礼字纹。”
她呼吸重了几分。
灵汐在我身后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我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也不信朝廷。但我没打算靠他们到底。我只是借这条路,把东西挖出来。等到证据够了,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些人一个个拉下台。”
苏青鸾盯着我,眼神变了。
不再是质问,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审视,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还是当年那个沈清辞。
“你要做什么?”她问。
“我要让太乙观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国史里。”我说,“我要让三百零七个人的名字刻进忠义碑。”
“包括师父。”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也要查到底是谁下令灭口。”我说,“不管他是谁,坐在什么位置。”
院子里安静下来。
月光移到了石阶中央。
她终于把卷宗抱在怀里,点了点头。“明天晚上,我在西郊废弃的驿站等你。”
“有个女人会来见你。”
“她说她见过德妃死前的最后一面。”
我点头。“我去。”
她转身要走。
“苏青鸾。”我叫住她。
她停下,没回头。
“谢谢你送来这块令牌。”我说,“我知道你想提醒我别忘了来路。”
她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走了出去,身影融入树影之间,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我关上窗户,拉紧窗栓。
灵汐仍靠在我背上,手没松开。“你冷吗?”她问。
“不冷。”
“可你在出汗。”
我摸了摸额头,确实湿了。
刚才那一阵话说完,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上气。寒毒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尤其是夜里。我强撑着没让它显出来。
“你真要去见那个人?”她问。
“要去。”我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当面作证。”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我往内室带。“先换衣服。”她说,“别着凉。”
我任她拉着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玉佩。
烛光映着它,凤凰的眼睛似乎闪了一下。
我收回视线,跟着她进了屋。
刚脱下外袍,就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院门被人推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清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