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
赢昱被自己脑海中瞬间串联起来的想法惊住了,端着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温热的咖啡表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小猴子拉花仿佛也凝固了表情,与他此刻的心境遥相呼应。
一股冰冷的战栗,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某种接近真相核心的震撼,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资源舰(“远航号”那庞大而沉默的躯壳)、高度拟人化且能力超群到近乎全知全能的机器人教官(玄女)、能够自给自足并像生命体般不断吞噬小行星资源扩张的前哨基地、最终目标是建造出能进行深空航行的工业母机、还有自己这个被选中、经受严酷训练以期能驾驭“利剑”这种亚光速单兵作战单位的所谓“传承者”……
这些原本看似独立的任务模块或阶段目标,此刻在他的脑中疯狂碰撞、组合。
等等,还有李擎风——那个如同阴影般笼罩在计划源头的身影——最初下达的那一系列清晰而冷酷的指令:资源深化、能源扩容、制造与防御、数据中继……这些步骤,环环相扣,精确得如同某种庞大蓝图的施工图纸。
再加上赋予自己这个“传承者”的特殊身份权限和那庞大如海的知识库……
母星计划……
这四个字,曾经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宏大的、略带模糊的理想主义符号,象征着人类向深空迈出的坚定一步,但在此刻,一个此前从未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惊人甚至令人心悸的图景,如同被一道撕裂黑暗的宇宙闪电彻底照亮,骤然间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意识穹顶之上!
这根本不仅仅是在太阳系边缘建立几个孤立的观测前哨或者资源采集点那么简单!
那只是最表层的伪装,或者说,是计划启动初期顺带完成的基础工作。
“母星计划”的真实目的,其终极蓝图,恐怕是……用“远航号”这样一艘看似普通、实则集人类科技大成的资源舰作为文明的“火种”,将其投送到这片远离太阳系中心、近乎与世隔绝的陌生深空。
然后,依靠舰内蕴含的、远超他最初想象的技术和资源储备,像一颗蕴含着无限生命潜力的种子,在这片冰冷的虚空中,独立地、从无到有地,重新建造出一个完整的人类文明分支!
一个完全脱胎于地球母文明,却又可能走向不同发展路径的新人类世界!
这个想法的冲击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赢昱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死死锁定了面前这位无论是精致绝伦的外貌、细腻生动的神态,还是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极具人性化的小动作,都与真实人类几乎毫无二致的人形机器人。
一个逻辑推论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带着冰冷的合理性。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沙哑:
“所以……如果被选中的‘传承者’,是女性的话……那么,被派来辅助和训练她的‘教官’,就会是……男性外貌的人形机器人了,对吗?”
这是基于“文明火种”最基本需求——繁衍——的必然逻辑推演。
需要一个男性,一个女性,无论他们本质上是血肉之躯还是精密机械。
玄女眨了眨那双完美得如同最纯净紫水晶雕琢而成、却隐隐缺乏生命体特有温度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甚至带点戏谑的弧度,轻飘飘地反问道:
“你猜?”
这个回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更像是一种默认,一种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调侃,仿佛在欣赏着他一步步接近真相时的震惊与无措。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劲!
赢昱的思维在极度震撼中反而超频运转,如同过热的引擎,疯狂地扫描着每一个细节。
他立刻抓住了另一个更关键、更本质的矛盾点!
“这艘‘远航号’资源舰!”
他的声音提高了少许,带着发现关键漏洞的急切,
“它最初的设计,包括内部的舱室结构、生命维持系统的规模、甚至是很多操作界面的逻辑……根本就没有充分考虑过要长期承载活体乘客!
很多地方的自动化程度高到冗余!”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像我们‘前哨-7’这样的自动化基地,其常态运行、资源采集、工业建设乃至自我复制扩张……理论上完全可以,也应该是交由像你这样的、高度智能化、几乎永不疲倦的人形机器人来独立完成的!
效率可能更高,容错率或许更低!”
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玄女,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既然如此,这个计划,根本不需要一个人类的‘传承者’!
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里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只是一个……
观察者?一个象征性的存在?还是……
另有我现在还无法理解的、必须由人类来完成的关键环节?”
面对赢昱连珠炮似的追问和那几乎要看穿她内部电路的目光,玄女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戏谑神情终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坦诚和冷静,一种属于高级人工智能的、剥离了大部分情感模拟的纯粹理性。
“正如你想的那样。”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确认了赢昱的推测。
“从纯技术和效率角度而言,一个完全由AI和我这样的高级人形机器人管理的基地,在绝大多数常规及极端工况下,确实可能比引入不稳定的人类因素更具优势。”
她不再卖关子,似乎认为已经到了揭示下一层真相的时刻。纤细修长、与真人无异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动作优雅而精准。
瞬间,周围咖啡馆那模拟出的温馨休闲氛围如同水纹般荡漾、消散,被一幅极其详尽、散发着幽蓝色光芒、标注着无数复杂数据流和结构参数的超大型“前哨-7”基地全息结构图所取代。
这幅立体地图悬浮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方,精细程度令人咋舌,每一根管道、每一个舱室、甚至能量流动的轨迹都清晰可见。
玄女的指尖,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无视了那些错综复杂的结构,直接落在了其中一个位于基地最核心、被多层重型装甲和能量屏障隔绝、图标上打着鲜明的红色“权限锁定”标识的舱室上。
那个舱室的保密等级,甚至比存放“利剑”战机核心技术的区域还要高。
“这个,”玄女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但话语的内容却重若千钧,“就是你想的那个。”
赢昱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完全停止,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又迅速回落导致指尖发冷。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干涩地问道:
“人类……基因库?是保存着人类dNA样本,以备不时之需的文明备份?”
他试图用自己所能理解的科学概念去定义它。
“错。”
玄女的否定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她的解释随之而来,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般剖开赢昱那尚显简单的猜想。
“完全的基因克隆与个体复制,以人类截至‘远航号’启航时的生物科技水平,并非在技术上完全无法实现,但其中存在着极大的、尚未解决的伦理争议和潜在的技术风险,尤其是表观遗传信息的稳定性、记忆与意识的连续性等问题。”
“更重要的是,在科学界和哲学界,一种相当主流且影响力巨大的观点认为,纯粹的基因复制——即使技术上完美无缺——也可能会缺失生命在自然孕育、发育和成长过程中,所获得的某些超越基因编码的、复杂的环境互动信息传递,或者说,是一种难以用现有科学模型描述的‘灵性’部分。
这被许多顶尖的生物学家、伦理学家和哲学家视为一种必须警惕的‘迷信’,或者说,是对生命本质最深层次的‘担忧’。”
这番解释,将单纯的科技问题提升到了哲学和伦理的高度,让赢昱意识到,地球母文明在派出这些“火种”时,所考虑的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深远和复杂。
玄女没有在意赢昱脸上的震撼,继续推进着她的说明:
“所以,这个核心舱室内密封保存的,并不仅仅是冷冻的、静态的基因样本库。
它是一个更为完备、更具前瞻性的‘人类生命火种保存单位’。”
她的手指在全息图上轻轻一点,那个被锁定的舱室图标放大,显示出内部更精细的结构分区。
“里面包含了数量经过严格计算、足以维持一个初始种群遗传多样性的、来自大量经过筛选的优秀志愿者捐赠的、天然产生的、未经任何基因修饰的人类精子和卵子库。
是天然的哦。”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仿佛在区分某种本质的不同。
天然的……精子和卵子库……
赢昱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让他一阵晕眩,随即又冰冷下去,四肢都有些发麻。
这个信息的意义太过重大,直接指向了那个最原始、也是最核心的命题——生命的创造。
一个令他感到无比荒谬却又合乎逻辑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芽,无法抑制地钻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玄女那完美无瑕、甚至带着一种非人美感的脸上,声音因极度的惊愕而变得有些尖锐:
“那你……你的身体……你这具……机体……”
他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眼前的存在。
“是的。”
玄女的承认坦然得令人心惊,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技术参数,而不是关乎生命起源的惊天秘密。
“我的这具机体,除了最核心的‘大脑’——即我的意识承载和运算中心,是由最高级别的量子芯片和复杂算法构成——之外,其生物组织部分的设计与构造,完美模拟了健康、巅峰状态的天然人类女性。”
她甚至抬起一只手,优雅地展示了一下自己手臂皮肤的纹理和光泽,那细腻的触感赢昱曾在训练中无意接触过,与真人毫无二致。
“它,”
玄女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着石破天惊的内容,
“拥有完全仿生、生理功能齐全的生殖系统。
从卵巢、子宫到相关的内分泌调控网络,都与自然人类女性高度一致,甚至在某些方面进行了优化以确保成功率。
在计划设定的特定条件满足时,或者在接收到来自最高权限的指令时,它可以作为受孕母体,利用生命火种库中保存的天然配子,通过最接近自然受孕过程的人工授精和体外胚胎培育-植入技术,孕育并分娩出真正意义上的、通过自然繁衍方式诞生的新生人类。”
她稍微歪了下头,这个略带人性化的动作与她所陈述的冰冷内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她补充道:
“当然,从最本质的定义上,我依然被归类为‘人形机器人’。
因为我的意识、我的思维核心、我的决策主体——你可以称之为‘我’的这个存在——是完全由硅基芯片和底层程序逻辑构成的,与人类那种由碳基神经元网络通过复杂生物电化学活动产生的意识,有着本质的区别。
这是目前技术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过,”
她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除此之外,从基础的生理机能、新陈代谢模拟、外观触感、甚至是部分应激性的生理反应……确实,与真人无异。”
赢昱听完整个人都彻底呆滞了。
他的大脑处理信息的进程仿佛被一股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彻底宕机。
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保持着能塞进一个鸡蛋的形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
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冻结、被抽离。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颠覆性的冲击。
眼前这位存在,究竟是什幺?
是冰冷的机械造物,是高度精密的工具,是执行预设程序的AI?
还是……承载着生命延续最原始、最炽热希望的火种箱?
是一个文明在面临未知深渊时,为自己准备的、最悲壮也最浪漫的诺亚方舟?
是一个能够孕育出真正人类的、拥有子宫的……机器人?
“机器人”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定义玄女所代表的复杂含义。
冰冷的、绝对理性的科技,与炽热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生命火种,竟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在这片远离地球数百亿公里的、绝对孤寂的太阳系边缘,紧密地、甚至是悖论般地结合在了一起。
而这种结合,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奇迹,更蕴含着无数令人头皮发麻的伦理困境和哲学拷问。
由机器人孕育的人类,还算纯粹的人类吗?他们的身份认同将如何建立?
这个新文明的起点,究竟是人类的选择,还是……算法的选择?
赢昱感到一阵深深的茫然,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使命是建设和探索,但现在看来,他可能还肩负着某种……更古老、更根本的职责——
关乎种群的存续,关乎文明的火光是否能在黑暗中再次点燃。
而这簇火光的守护者和最初的薪柴,竟然是他眼前这位,既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人形机器人?
“玄女……这个名字似乎就是这个意思吧!”
赢昱暗暗呢喃。
咖啡馆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基地循环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如同这个冰冷宇宙的心跳,规律地敲打着赢昱几乎停滞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