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光阴,足以让幼苗长成亭亭如盖的大树,足以让溪流冲刷出深邃的河谷,也足以让一个理念,在适宜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望归镇,如今已不能简单地称之为“镇”。它依山傍海,层层叠叠的屋舍沿着缓坡向上延伸,白墙灰瓦间点缀着葱郁的树木。最引人注目的,是坐落在城镇中心偏北高地上的一片建筑群——那便是闻名遐迩的“望归学院”。
学院没有高耸的围墙,只有低矮的、爬满藤蔓的石砌基座,象征着知识的开放。建筑风格依旧是融合的,既有中原殿宇的飞檐斗拱,也有适应本地气候的宽敞回廊和通风设计。最大的建筑是图书馆,里面收藏的不仅是中原的经史子集,更有林弈及其弟子们数十年来整理、编撰的《格物天工全书》全本及各类增补、注释,还有来自周边岛屿、甚至通过商船交换来的遥远国度的文献抄本、图册。知识的河流在这里交汇。
学院中央的庭院里,一棵巨大的、据说是建院时栽下的银杏树,已是华盖亭亭,金黄的叶片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树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布袍,坐在一张简朴的木制轮椅上,膝上盖着薄毯。他面容清癯,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表象,直视本质。他便是林弈。
在他周围,或坐或站,聚集着二三十名年龄不一的学子。他们的肤色有深有浅,发色瞳仁各异,衣着也融合了不同文化的特点。有的专注地听着,有的快速在纸板上记录,有的则面露思索。他们来自望归本地,来自周边岛屿的部落,甚至有几名是冒着风险远渡重洋而来的中原、西域乃至更遥远地方的年轻人。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科举功名,而是为了追寻一种不同的知识与可能性。
林弈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与启迪的力量。他今天讲述的并非具体的格物技巧,而是关于“共理”与“协作”的思考。
“……故而,秩序并非源于自上而下的命令,而是源于共同认可并遵守的规则,源于个体在协作中自然形成的默契与责任。”他缓缓说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庞,“如同这望归之地,没有世袭的君主,没有固定的官阶,却能运转有序,日益繁荣,其根基便在于此。”
他顿了顿,指向庭院外隐约可见的港口和田野:“你们看,那码头上装卸货物的滑轮组,那田野里灌溉的水渠,那工坊里运转的织机,无一不是众人智慧与协作的结晶。格物之学,赋予我们改造世界的能力;而共理之念,则确保这种能力用于创造福祉,而非争夺与毁灭。”
他的话语朴素,却直指核心。这些年轻的学子们,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带着各自的困惑与憧憬,在这里,他们接触到的是一种超越地域与种族局限的、关于人类社会组织与知识应用的深层思考。
课程结束,学子们恭敬地向林弈行礼后,陆续散去,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走向图书馆或各个实验室。这时,三名气质沉稳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们是林弈最早、也是最核心的弟子,如今已是支撑起望归之地运转的中坚力量。
为首的杨云清,原是中原一位不得志的举人,慕名而来,如今负责“共理堂”的日常协调与对外交流,处事公允,思虑周密。
其旁的桑雅,是一位本地部落酋长的女儿,极具天赋,精通医药与植物学,并融合中原医术,主持着学院的医药研究和医舍,深受爱戴。
最后一位是沉默寡言的石坚,出身工匠,对机械制造有着近乎本能的理解,负责管理工坊和各项工程营造,实干精神极强。
“老师,”杨云清躬身道,“关于明年与鹿脊岛部落的粮食换矿物的长期协议细则,已初步拟定,请您过目。”他将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林弈膝上。
桑雅则汇报了一种新发现的草药在治疗热病方面的进展,并提出了扩大种植的计划。
石坚则简要说明了新建水坝以扩大灌溉区的勘测情况。
林弈并未仔细翻阅文书,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汇报,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或给予简短的肯定。他早已不再事必躬亲,而是将具体的事务完全交由他们处理。他更像是一座灯塔,提供着方向与智慧的光芒,而航行的舵,已牢牢掌握在这些成长起来的弟子手中。
“你们做得很好,”听完汇报,林弈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欣慰,“细节之处,你们自行斟酌便是。记住,原则在于互利与尊重,技术在于稳妥与实效。”
三人齐声应下,神态恭敬而自然。他们早已习惯了老师的信任与放手。
望着他们离去时沉稳的背影,林弈的目光变得悠远。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与芸儿初至此地,筚路蓝缕的情景。如今,这里不再仅仅是他理想的寄托,更成了一个具有自我生长能力的、活生生的文明实体。他的思想,他的知识,通过这座学院,通过这些弟子,如同星火,已然传扬开来,并且必将由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带往更广阔的天地。
王芸从回廊另一端缓缓走来,岁月同样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更添了几分从容与温润。她手中端着一杯温热的药茶,走到林弈身边,将茶杯递给他,然后自然地站在轮椅后方,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累了么?”她轻声问。
林弈摇摇头,握住她一只手,目光依旧望着学院中穿梭的年轻身影,望着远处繁荣的城镇和更远方蔚蓝的大海。
“芸儿,你看他们,”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平静的满足,“我们当初种下的,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如今,它已自成一片森林。我们的路,快要走到尽头了。但他们的路,还很长,很长……”
王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也充满了同样的宁静与欣慰。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啊,星火已然传下,自有后来人接力。我们,可以安心了。”
夕阳的余晖将银杏树染成一片璀璨的金色,也将这对相伴一生的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温柔地融入这片他们亲手参与缔造、如今已充满勃勃生机的土地之中。知识的火种,文明的可能,就在这无声的传承中,静默而坚定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