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信鸽这一迅捷的桥梁,北地与扬州之间的信息往来,终于摆脱了以往动辄数月、受制于天气与路途的滞涩。
不足一月,五只羽翼沾染风霜的信鸽,便先后扑棱棱地飞回了北地千户府后院的鸽舍,带来了期盼已久的回音。
罗伯仔细检查着归来的信鸽,独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凝重。
他禀报道:“东家,此次往返,正值隆冬,沿途气候恶劣,能有这般速度,已属不易。
只是这些鸽子耗力甚巨,需得好生将养一段时日,补充元气,方可再次承担远途传信之任。”
他抚摸着其中一只略显疲惫的灰鸽,“往后,需得轮番派遣,方能保证信路长久畅通。”
望舒心中了然,信鸽虽快,却也娇贵,非是能无限驱策之物。
她小心取下系在鸽腿上的细小竹管,里面卷着来自扬州的牵挂。
最先展开的是黛玉的信。
小丫头的字迹清雅依旧,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
“……初见姑母所赠灵禽,体态玲珑,羽翼未丰,玉儿心中既喜且忧。
念及天寒地冻,鸿雁尚需南迁避寒,实不忍令其频频冒险。
此番忍痛,仅遣一羽先行,探看路途艰险。
望姑母收到此信后,定要代玉儿好生照料此鸽,待其羽翼丰满,精神健旺,再令其南归。
此乃姑母所赠活物,于玉儿意义非凡,往后与姑母音书往来,亦需多多倚仗它们……”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小生命的怜惜与对这条通信渠道的看重。
信末,笔触轻快了些许:
“……多谢姑母遣汀兰姐姐前来。
自母亲去后,玉儿身边虽不乏人伺候,然可倾谈者几无。
雪雁年幼懵懂,难解心绪。
今得汀兰姐姐相伴,不仅起居妥帖,更能与玉儿谈诗论词,排解寂寥,玉儿心中感念不尽。”
看到黛玉能稍稍开怀,望舒心中稍慰。
接着是承璋的信。
这小子的字迹虽仍显稚嫩,但骨架已开,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向往与急切。
信中没有太多弯绕,尽是对北地生活的憧憬:
“……听闻姑母家中有位煜哥哥,可纵马驰骋,可习武强身,璋儿心向往之。
若能前往北地,与煜哥哥一同骑马射箭,定是快事。
姑母,北地是否当真天高地阔,不似扬州庭院深深?
姐姐与璋儿在此,诸多束缚,若能去往姑母身边,想必便能自在许多了……”
通篇下来,小心思不言而喻:姑母,快想办法接我们过去吧。
看着承璋信中毫不掩饰的渴望,望舒不由想起了家中的王煜。
这孩子近来也遇着烦心事。
二房的人,因着那被逐出宗族、如今据说在外头混出了些名堂的小儿子夫妇,心思又活络起来,竟几次三番试图寻机接近王煜。
若非杨彪和赵猛警觉,时时护持,只怕真要让他们寻到空子,拿这孩子做什么文章。
此事如同哽在喉间的一根刺,在返回扬州之前,必须彻底解决,绝不容许任何人利用煜儿。
然而,更深一层的隐忧随之浮现。
若那对名义上已被逐出宗族,实则血缘犹在的“亲生父母”当真找上门来,执意要认回王煜,又当如何?
在外人看来,那对夫妻是无根浮萍,名声有瑕,可王家内部都清楚,二房行事向来不循常理,那对夫妻在族人面前还是有名声的。
二房若和他们和好,只怕会平添无数风波。
府内诸事亦需绸缪。
青溪诊出了身孕,这是大喜事,望舒与周氏皆替她高兴。
但如此一来,铺子那边的账目管理便需有人分担。
周嬷嬷虽坚持要留在望舒身边伺候,望舒却体恤她年事已高,且青溪初次有孕,更需母亲关怀。
便坚持让她每日抽出一个时辰,亲自去张安家中探望青溪,帮着处理些紧要账目,亦是提醒张家,青溪并非无娘家可依。
赵猛与抚剑的关系总算定了下来,望舒乐见其成。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此番南下扬州,赵猛作为护卫队长,抚剑作为贴身护卫兼医助,卢医者若也能同行更是最佳配置。
然而,卢医者一旦离开,北地药铺便失了坐堂的主心骨,眼下雇来的几位都是短期契约的郎中,难以托付重任。
自己着手培养的几个药童,距离能独立看诊尚需数年光阴。
人才断层,迫在眉睫。
“或许该去药铺看看,再物色几个有潜力的女子来学医?
最好是有些阅历、不易为流言所伤的妇人。”
望舒暗自思忖,“未婚女子行医,尤其涉及女科,终究要承受更多异样目光。”
她想起庄子上那些常为铺子采集草药的妇人,或许其中能有可造之材?
思绪及此,她不由得盘点起手下可用之人,赫然发觉,女性竟占了多数。
这或许与她自身的女子身份有关,更容易吸引和信任同性。
然而,在这世道,女子在外行走经营,终究比男子要承受更多非议与风险。
若非青溪与张安两情相悦,成了家,她当初也不敢放手让青溪去掌管铺面账目。
产业仍在扩张。近日又入手了两间铺面,一间暂且出租,另一间则因张安那边的货栈实在拥挤不堪。
这便新开了间杂货铺,专门售卖商队从南北各地采买回来的新奇货品,倒也生意兴隆。
商队确是暴利行当,一趟下来,利润动辄数千两,然而其风险亦与之成正比。
念及此,望舒心情便沉重起来。
前次商队归来,竟折损了一名成员。
途中遭遇山体滑坡,为抢救货物,不幸被滚石砸中,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残疾。
如今安排在铺子里做些轻省活计,每月由公中支取银钱奉养。
望舒记得,那趟出行,因损失了三分之一货物,她仍按惯例给了每位成员五十两辛苦钱,而那位伤残的队员,她额外给了五百两抚恤。
当时她曾痛心又郑重地对众人言道: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货物失了尚可再赚,唯有人命与健康,一旦失去,便再难挽回。往后遇险,当以保全自身为要!”
众人虽口中称是,眼中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望舒知道,他们下次遇险,多半还是会拼命抢救货物。
因为抢回来的货物,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分到多少红利。
这让她不禁怀疑,自己这般厚赏,究竟是保全了人心,还是无形中助长了他们冒险的念头?
可若是不赏,看着这些为她拼命的汉子,她心中又如何能安?
文嬷嬷的信则充满了老成谋国的智慧。
她盛赞信鸽之利:
“……此物传讯,迅捷无比,关键时刻,或可救命。
东家当多多驯养,以备不时之需。”
随即话锋一转,提醒道: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切记莫要过于张扬,需得低调行事。
不妨多养些肉鸽以作掩饰,混淆视听。
尤其日后若在扬州设立鸽舍,定要分置多处,交由不同信重之人分管,切莫集中于一处,惹人注目,徒招祸端。”
最后,望舒的目光落在秋纹那厚厚一叠、由两只信鸽才堪堪带回的信件上。
里面还夹杂着汀兰的一张小便笺。
望舒先展开汀兰的信,看着那寥寥数语,嘴角不由泛起笑意。
汀兰笔墨不多,却满纸都是对黛玉的惊叹与喜爱:
“……初见林姑娘,恍若仙子临凡,奴婢竟看得呆了,实在失礼。
姑娘不仅容貌清极,更难得满腹诗书,气质高华。
得知奴婢是夫人遣来伺候的,待奴婢极为亲厚。
姑娘身边原有个小丫头名唤雪雁,性子倒是老实,只是年纪小,未经事,有些怯生生的。
姑娘吩咐奴婢好生带着她,说是故去的夫人临终前特意挑选的,身家清白,虽不够伶俐,贵在安全可靠。”
看完汀兰的信,望舒心情轻松了不少,这才静下心来,准备仔细阅读秋纹那内容庞杂的信函。
她先快速浏览了附着的一份详细的人员名单和一张宅院布局图。
名单上,秋纹用细笔精心勾勒了四五个她认为能力出众、可堪一用的人员,并在每人名后详细标注了其擅长领域。
同时,也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各人的缺点或需要注意之处。
如“性躁,需常加安抚”、“家累颇重,易为利动”等。
其余人等,亦列明其职司、性情、家世背景,虽未特别标注,却也清晰明了。
而当望舒展开那张宅院布局图时,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这哪里是寻常意义上的“三进院子”?
其规模之宏大,布局之精巧,竟比她如今居住的千户府还要气派几分。
图旁有秋纹的小注:
“经请教文嬷嬷,已将原设计中些许逾越规制之处悉数修改。
原林夫人出身国公府,其制可用,然于姑奶奶当前身份而言,恐有不便,故均已调整至合乎礼制范畴。
其余布局,敬请姑奶奶示下,如需变动,奴婢即刻着人办理。”
望舒仔细看着图纸上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以及那标注清晰的数十间房屋,心中感慨万千。
嫂子这份礼物,实在太重了。
她沉吟片刻,决定不对主体结构做大的改动,但那些过于繁复的花园景致可以简化。
“我是个俗人,与其遍植奇花异草,不若辟出一园,专种些兼具观赏与药用价值的花木,既雅致,又实用。”
她开始在心里规划起来:
哪几间最好的正房留给黛玉和承璋?
哪一处院落安静,适合婆母万一将来南下小住?
又该将哪个宽敞明亮的房间留给王煜……
她沉浸在这未来的家的蓝图里,思绪纷飞,直到脖颈传来酸疼之感,才惊觉时间流逝。
她抬手轻轻揉按着后颈,暂歇片刻。
然而,这份因规划新居而带来的短暂宁静与期盼,在她终于开始阅读秋纹信件正文时,被击得粉碎。
秋纹在信中详细汇报了扬州产业近况后,笔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另有一事,奴婢观察许久,心中不安,不得不报。
夫人身边那位徐嬷嬷,自夫人去后,行为愈发诡秘。奴婢发觉,她私下与金陵荣国府来人多有接触,似有密谋。
林大人因沉湎悲痛,加之公务繁忙,对内宅之事几乎不闻不问。
忠伯虽忠心,终究是外院管家,内宅之事插手不便,且人微言轻,难以约束徐嬷嬷行止。
奴婢人单力薄,居于姑奶奶院中,等闲不敢妄动,唯能暗中留意,然眼见其行迹,忧心如焚,只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