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凌恒后,姜灼穿梭过一众慌乱宫人,来到了水心殿。
水心殿是皇宫在暑热季纳凉的所在,离主殿偏远,如今已经是初冬时节,附近都没有了人声。
先前大庆殿一舞,足以向宫人宣示凌恒对自己的宠爱,姜灼巧立名目抓住了碧桃和张猛私通之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笑着说要请凌恒旨意,赐婚成全二人,却将碧桃吓得颤颤发抖,效忠投诚。
只是如此,姜灼也不差碧桃做什么,只是帮忙传递秦柳云与自己之间的书信。
碧桃向来行事小心,那些信件,料想她也拆开看过,只不过是些寻常的音律交流罢了。
只是夹杂其中的琴谱中亦混了些许秘语。
其中便包含了沈观芷所提示的水心殿秘道。
当年嘉帝借着纳凉的名义,整修水心殿,在殿底设水闸的同时,也开挖了一条通向宫外的密道。
进入密道后,姜灼才有些微放下心来。
于是开始整顿起身上的衣物来。
繁复金绣装点的皇后婚服太过沉重,也太惹招摇显目,若要在今夜逃出皇城,定然是不能穿这一身的。
因而姜灼又在婚服里穿了一件往日的素衣。
料想凌恒也是据此发现自己心怀去意。
凤冠华服,中宫后位,富贵名利,皇恩夫宠。
前世姜灼曾渴望的一切,皆如这套衣装般被杂乱弃至脚下。
姜灼提步欲走,视线却停留在了那一截被浸湿的绸缎衣袖。
——方才在坤宁殿内,姜灼并没有饮下那一杯合卺酒,而是趁凌恒不注意,尽数倒进了袖子里。
姜灼向来不爱接手他人递来的吃食。
苏砚清为自己特制的那瓶丹药是,凌恒递来的那一盏酒亦是如此。
在双方立场不明的状况下,随意分享吃食,简直轻率得如同将身家性命悬系崖际。
心生疑虑的姜灼从发髻中抽出一小支不起眼的银簪,沾了沾酒液,却没发现银簪有变黑的痕迹。
竟然没有毒。
凌恒这样的疯子,居然真的会放自己活着离开?
承诺带凌恒一同离开也好,倾诉前世相处细节也罢,都是攻心之举,但直到真正成功时,姜灼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姜灼忍不住想起凌恒问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阿灼,那你还记得我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是乱箭穿心而死的。”姜灼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确定地补充,“不过那时的我已被你送往苏家,整日关在后宅,消息闭塞,因而也只是道听途闻。”
“是吗?”凌恒却不合时宜笑了,“看来前世的我还是做了件好事的。”
好事吗?
在这一瞬间,姜灼的记忆渐渐恍惚起来。
前世的凌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冷落自己?是什么时候将自己送给了苏砚清?凌恒又是什么时候谋的反?
被送进苏府的姜灼本就心情低落,加之苏砚清似乎也有意封锁消息,以致于姜灼今世才知道当年谋反的皇子竟然就是凌恒。
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凌恒虽然出身皇室,但若真以逆贼处决,侯府上下定然是无法撇清关系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姜灼立马转身回头,走出了密道。
从水心殿出发,姜灼与向外奔逃的宫人错肩逆向而过。
正如,凌恒与姜灼历经了前世今生,算计和利用让两人都看不清缠绕其中的爱意。
将自己转送给与姜家世代交好的苏家是凌恒的保护吗?
姜灼想不明白。
一路狂奔回来的姜灼只想再问凌恒要一个答案。
冬月凛风,宫人呼救,烈焰飞灰,都从姜灼耳畔掠过。
气喘吁吁的姜灼再次回到了坤宁殿。
但方才还富丽典雅的皇后寝宫已化做一片火海。
烈火吞噬着名贵的搭建宫室的百年香木,扬起了阵阵热风,吹得姜灼睁不开眼。
“凌恒——”
止步殿前的姜灼焦急地冲内大喊,想要确认凌恒的存在。
火光中却浮现出一个人影。
是凌恒!
炽热焰光间,凌恒穿上了那一身与姜灼大婚配套的婚服,正手执烛台,一处处地在点燃坤宁殿中的木制器物和绸缎锦缎。
见着凌恒置身险境,姜灼不由得情绪激动:
“凌恒!快出来!你自己也说了,此战你未必会输,不要做傻事!”
“……阿灼?”
身陷烈焰火海的凌恒却笑了,明明轻功卓绝,但他却没有要踏出宫门半步的意思,只是抬手指了指姜灼身上的素衣,缓缓提醒:
“你身上的孝衣还是三个月前的,现在穿太单薄了。”
凌恒的声音暗哑,语气却是平静无波。
到了性命垂危的生死关头,竟然还是这副闲话家常的平淡模样。
凌恒真的是个疯子。
姜灼咬咬牙,上前几步,决定以身涉险,亲自走进这座熊熊燃烧的宫宇,将疯病发作的凌恒带出来。
一股内力却以凌恒为中心,从坤宁殿向外散去,行走在宫宇外围的姜灼也就此受到冲击,连连后退。
稳住身形的姜灼猛然抬头。
正好看见殿内一根燃烧的承重横梁落在凌恒所站位置。
“——凌恒!”
姜灼不自觉失声呐喊。
绝望,无助,惊诧。
姜灼不可置信的叫喊盘旋在空旷皇宫,清晰可闻。
四处奔散的宫人没有因姜灼的崩溃停下脚步,亦没有人敢上前安抚无助呐喊的姜灼。
姜灼亦再也没有得到那人似笑非笑的回应。
承重梁木既断,整座坤宁殿便也失去了支撑。
整座辉煌富丽的坤宁殿,随着“哄——”的一声巨大声响,就此倒塌。
不过短短半月,这座尘封了二十余年的皇后寝殿被再次启用,迎来了新朝帝后和珍宝锦绣。
但更快,也更令人震惊的是,仅仅在这须臾片刻间,伫立了数十年的坤宁殿就化作了一片火光残骸。
此次王朝更迭,作为最身陷局中的见证者姜灼,宛若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跌坐在这废墟前。
汴京城的十一月末,漫天飞雪如柳絮般纷扬落下,似在哀叹一代帝王的短命。
但在余烬残温尤热,雪化无痕,只留下姜灼脸上的些许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