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八日,天亮得很早。
姜灼醒得更早。
凌恒准备的婚服华彩繁复,五色锦线绣出十二对翚翟雉鸟生动临飞,云霞海涛与宝相花枝的暗纹倒映流光,东海明珠与红玛瑙交相辉映于九龙四凤金冠之上。
即便此生经营打点生意,这绸缎和绣法也属姜灼两世所见之最。
凤冠熠熠生辉,婚服热烈似火,宫女们为姜灼装点的珍珠妆面也自有一番正宫娘娘的端庄优雅气质在。
“好看吗?”
姜灼伸展双臂,大大方方地在凌恒面前转了一圈。
“阿灼容色姝绝,艳冠京城,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凌恒轻抚折扇,笑着上前。
随侍两侧的宫女也很有眼见力地退下。
这几日汴京中隐隐有了异动,本应该忙于处理政务的凌恒不知为何心血来潮,一早就侯在了坤宁殿,来看姜灼上妆。
按理说,大婚临前,二人是不该见面的。
但若真事事较劲,凌恒是不该逼宫登基的,尚在孝期内的姜灼也不该在今日成婚。
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都太过反常,以致于朝臣宫人都默许了这些礼法细则的逾越。
凌恒细细端详姜灼妆容,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将这张脸记在心里。
临了,却觉得姜灼的眉毛画得不够深。
于是,又将姜灼按在铜镜前,凌恒自己取了螺黛来添妆。
“走水啦——”
“快来人!救命!”
“大庆殿着火啦!”
……
殿外传来宫人慌乱的步伐和阵阵惊呼,殿内华服逶地的凌恒和姜灼却不为所动,依旧静描黛眉。
“今日就要走吗?”
凌恒轻声开口,语气平淡,似在闲聊家常。
“陛下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姜灼仰头,神色尚显天真。
“阿灼的计划里还有我的位置吗?”
凌恒却笑了,眼中杀意稍收。
“有的。”姜灼坚定道,“西蜀,江南,北漠,南疆,陛下何须在意汴京城这一处落脚点。”
“但唯有在这汴京城,我才是这名正言顺的陛下,”凌恒直起身来,拂袖望向殿外,避开了姜灼的视线,“姜灼,此战我未必会输。”
“京中旧政势力根深蒂固,你如今初初即位,几位重臣虽是表面归顺,实则还在观望局势。”姜灼叹了口气,再次缓声劝道,“凌恒,离开这里,否则你会死。”
“姜灼,先前在皇城司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为什么笃定我不会杀你,但现在看来,或许我该问你的是,一直以来到底是什么让你坚信这一切,以致于万事万物在你眼中都好像已经有了结局?”
凌恒带了几分探究地望向姜灼,在殿外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目光灼烈而又汹涌。
“也许你会觉得我是在发疯——”姜灼也起身,相向而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但我是从前世来的,凌恒,虽然今生你谋反的时间比前世早了些许,但你在前世篡位时,就是被赵明景诛杀的。”
这是姜灼第一次道出自己的秘密。
姜灼紧张地看着凌恒的神色。
没有嘲笑,没有质疑,也没有愠色。
凌恒的嘴角只是勾起一抹笑意,颇有些玩味地询问:“那看来,阿灼前世也与我相熟,故而今生才能与我知根知底。”
“前世,我父亲被诬陷与襄王结党营私,被判流放,我沦为罪臣之女,”姜灼顿了顿,跳过赵明景相关,直接道,“我被你接入府中收为妾室,你将我安置在暖玉楼,你生性多疑,睡前总喜欢在枕下放一把匕首,觉又很浅,每每我翻身都会惊动你,我初来侯府时总做噩梦,又很害怕将你扰醒,但你每次醒来都会忍着困意,好言安慰我……”
毕竟前世的姜灼在侯府也待了八九年之久,凌恒待姜灼的盛宠亦是无人可及。
姜灼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过往。
凌恒也静静听着,眼神却渐渐微妙起来。
“阿灼,”凌恒轻声开口,“前世的你在我身边过得不开心吗?为什么今生琼花宴遇到我时,没有再嫁与我?”
姜灼轻摇了摇头,缓陈过往:
“我在前世时不慎毁容,自那以后你就不曾再看我一眼,后来又在一次宴会上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我送给了别人。”
“是吗?”
凌恒轻笑一声,不由得感叹:
“这还真是……”
这还真是你会做出的事。
姜灼暗自接话。
“这还真是混蛋。”凌恒有些惆怅着抚上姜灼的脸颊,恍然道,“怪不得当时初见,阿灼只低着头,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原来是我先负了你。”
怅然,心疼,后悔。
凌恒的神色复杂,莫名让姜灼心酸。
“……跟我走吧,凌恒。”姜灼再次提议,“或者我可以带你去找赵翊白,你二人合力,或许还有赢的机会。”
凌恒依旧是笑笑,摇了摇头。
“你不信我?”
眼见着殿外火光渐大,与接应自己之人相约的时间也即将到来,姜灼不由地带了几分急切。
凌恒却是不语,只兀自走向了殿中的书案——那是凌恒处理政务的所在,今日为着要早起来看姜灼梳妆,凌恒索性也命人将自己的书案搬了过来,也在坤宁殿批了会奏折。
凌恒笔走龙蛇之间,写罢一道旨意,随后又盖上了自己的印玺,交给姜灼。
接过圣旨的姜灼不解。
展开,查看完凌恒所写的内容后,姜灼却是沉默了。
“喝杯合卺酒再走吧,阿灼。”
趁姜灼查看旨意之际,凌恒已经取来了酒器,斟满,笑着递过:
“今日毕竟是我二人的大婚之夜。”
自知凌恒心意已决,姜灼也不再多劝,只就势接过酒盏,与凌恒交杯共尽杯中酒。
只是饮罢此杯的凌恒似乎意犹未尽,依旧含笑看着姜灼面颊,感慨:
“自来美人在骨不在面,阿灼就算毁了容,也还是很美,是前世的我有眼无珠,阿灼不原谅我,是对的。”
明明先前恨透了凌恒,但别离在即,姜灼心中却升起了无限的悲凉。
姜灼屈膝伏地,再行叩拜大礼:
“臣妾姜灼拜别陛下,愿陛下此战告捷,千秋永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