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十七年,立冬。
俞繇左迁,被贬离京,任地方长官。
他带着剩余的几个族亲踏上南下之路,怀抱着那个木盒,心思沉重。
这样形同流放的结局,已然是最好,是褚昭的仁德,是数人倾力相救。
而褚昭也借此在言攸面前成就了自身的大度。
他真的是大度吗?
褚昭不置可否。
什么样才是最痛苦,是欲生不得生,欲死不得死,显然俞繇失去挚亲时痛白青丝,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死,对他而言反是一种解脱。
那不好,并非褚昭想要的结果。
就这样留住他的命,实则褚昭才是最后的受益者。
木盒中装着言攸的那只耳环。
俞繇睇视良久,发尾垂过肩头,也是萎靡不振。
他不敢对镜自照,恐会看见凌乱的银丝,掺杂在乌发之中,突兀而嘲弄。
二十有五,韶华不复。
这是俞繇的命。
“家主,天色渐晚,该寻落脚之地了。”侍奉多年的仆从在车帘外禀告。
俞繇淡淡道:“好,记得多关照叔父他们。”
他对这些亲族其实无甚感情,如此善待,盖因阿深死于他母亲之手,强推他成为一姓家主。
以前俞繇日夜盼候,盼候独挑大梁那日,然而天命无常,竟是以这种方式给了他答案。
俞繇感激褚昭,也恨褚昭。
他的亲人、骨肉,皆因褚昭而亡。
俞繇抵窗窥望,山水迢迢,浓翠染灰霾,是秋冬的色。
他逃离了一个漩涡,逃离了权势的中心,似乎摆脱了后半生的烦扰。
而玉京却风云剧变。
不过两月,景佑帝急病,病来如山倒,无力主持朝政,不得已交褚昭暂代。
褚凛一党出奇的沉寂,毫无动作,叫人摸不清意图。
褚凛自知命中无子,竟相当地沉得住气,尽力减少与太子党利益的摩擦,而褚洄一党遭到强势镇压。
想到褚洄,言攸唇瓣紧抿着,说不清该如何评价那个孩子。
谁人不无奈?
或许褚洄也有可怜之处,但那绝不是他心思不正,对老师妄自生念的理由,她疼惜褚洄,却绝不会成为他的羁绊。
台高风急,言攸又见他,少年已能够真真正正与她平视,再过一两年,等他长成,会是睥睨的视角吗?
“诚王殿下。”
“清和阿姐,我听说,五哥已经安排好了你的身份,要纳你为侧妃了。”褚洄压抑着喉咙处的古怪,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偏激。
“你情愿吗?清和阿姐。你是真的,想要嫁给五哥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在你眼里并没有看见什么两情相悦的喜……倘若你有苦衷,何不肯同我说?”
少年最情动时,也不过是牵了一下她的手。
言攸感受不到他手掌的暖,天上飘着绒絮似的雪,让她联想到去岁白英纷纷,她是怎么跳下楼台逼褚昭娶下永宁,改褚沅和亲之命。
这应该算是她欠褚昭的,既然欠了,就也该还。
她算得差不多了,不会等很久,又会有一场巨变。
言攸回绝了褚洄的好意和心意,轻轻拂开他双手。
“殿下,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一些,兴许懂了呢?”
她的瞳眸又是那样温柔得仿佛可以滴出水,将他视作应护在羽翼之下的孩童。
褚洄冷笑:“父皇要死了是吧?”
言攸心神一震,旋即恢复镇定,毫无破绽。
她温言回:“我怎么会清楚呢?”
褚洄反扣住她的双手,把人逼至墙根处,声声笃定。
“因为,二姐回来了。”
“我知道二姐在的,二姐一直都在。当年父皇好狠的心,让她落入虎口,她怎能不恨呢?她回宫就是找父皇索命的吧?”
“呵,他早该死了。”
言攸听见少年恶毒的诅咒,是他对生父的痛恨,事实上,天家皇子公主,应是没几个不恨皇帝的。
景佑帝到头来,未在妃嫔之中得到真心,连孩子的敬爱也是泡影。
褚洄洞悉一切,并不拆穿他们。
他道:“清和阿姐,你只用告诉我,我能不能活就好。”
他太好奇五哥对他的态度,是讨厌到什么地步,是不是会在夺权后立刻除掉他。
褚洄其实不怕死,曾有很多个离死很近的时刻。受到的威胁多了,也就不那么怕了,说不准提前知晓,还落得一个坦然。
言攸冰冷的手指重新被他捧入手心,他笑容清浅而无奈。
“清和阿姐可以不选我,但是能不能不要恨我,不要唆使皇兄杀我?”
言攸皱起眉头:“我怎么会想杀你。”
他根本不会知道,她对他依旧是衷心的,偏爱的,只是实在是忧心他总想逾越。
“诚王殿下,你的后路,不会被走死。”言攸哄他,也骗他,“我替你算过,你的命很好。”
*
褚洄的命是很好。
那么有些人的命就不大好。
譬如褚怀灵。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她最好的年纪都蹉跎在异国他乡。
褚怀灵代替宫女,亲自端着熬好的药送到皇帝寝居,彼时景佑帝已经缠绵病态,眉宇间死气缭绕。
汤药放下,褚怀灵不徐不疾地扶起他。
她扬起笑,咧开一嘴的森然,牙齿很白,笑容很僵,发出极度执拗地叩问:“父皇,儿臣回到你身边,为您尽孝了,您可心中欢喜?”
景佑帝看清来人之后,浑身都一颤。
她长变了很多,但又足够让他一眼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自请和亲,又逃婚的不孝女。
“你——”
当初闹得满城不宁,只为了捉一个她,不料还是被她躲开了。
人若是贪睡,再如何也叫不醒。同样的,人若是有心躲藏,就是皇城倒翻一遍,她也能藏过去。
褚怀灵多年未觉如此的愉悦。
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到她来送最后为父皇尽一尽孝,也算是周圆了。
褚怀灵端起桌上的药碗,调羹搅动,向景佑帝递去。
知道是褚怀灵之后,景佑帝绝不可能会配合饮药。
“没关系的,父皇久病,身体亏空,行动不便,离不开人伺候。”褚怀灵绽开粲然笑靥,“儿臣愿好生侍疾。父皇,张嘴,该喝药了。”
“就……像当初,您让儿臣母亲饮酒那样啊。”
“只不过你没有说,酒中有毒,儿臣不想让您不明不白地去了。这里头的剧毒,少有,父皇且用且珍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