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微得到钜子血书时,并没有外人以为的喜悦。
钜子不做钜子了。
钜子走不了了。
他脑海里只回荡着这个结局,他并不想接受。可这是言攸亲自写就,是她的余生安排。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要舍弃墨山道。
令狐微试图闯入东宫再问,被秦嫽竭力阻拦下来。
“你去做什么!阿攸是好不容易才从褚昭手上保住你,你却要主动送到他那里?”秦嫽道。
令狐微始终蹙眉,“他不能动我。”
“你和他争什么?你哪里争得过他!燕子!阿攸留下定然是还有她想要做的事,你代她顾好墨家,才是最好的。”
秦嫽晓得,只要搬出言攸来压他,他终归会妥协。
她会留在玉京,她会好好看护着言攸。
并且有宣镜先生亲眷的身份在,她至少后半生会安然无虞。
她受够了在阴暗不见天光处的日子,秦嫽就是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好好弥补自己,不负母亲的期望。
令狐微不再冲动,可旧时的坚定果决,如今都只剩下迷惘。
燕子失去屋檐,不外如是。
他习惯了为言攸而活,而她突然放他自由,还寄托诸多期许,他焉能不茫然。
信物在他手,血书在,袖剑也在,从前他说“钜子最尊贵”,而今竟自己成为了钜子。
能不能放弃?
答案是不能。
少年带着剑,离开了他最不舍的人。
而言攸在东宫,又沉溺于另一种寄人篱下。
她这半生相当可笑,从最初的被抛弃,到辗转于不同门檐之下,她终于决定了,就在这里结束。
……
对于俞氏的判处,朝中一直颇有争论,景佑帝迟迟未定,既予人希冀,又将人生生放在火堆上炙烤,为生死而煎熬。
俞繇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攻心之计呢。
当猎手足够强势时,要将手下的蝼蚁翻来覆去敲打,摆弄到精疲力竭。
现在的俞氏在众人眼中就是这样的境地。
俞繇带了一枚一尺见方的木盒,抱在怀中,前去东宫叩见。
“微臣求见太子殿下。”
“微臣求见殿下。”
“微臣有事相求!望太子殿下开恩一见!”
“微臣……”
他尽可能把脊背挺直,不落尊严。
然而当俞繇跪在东宫阶前时,就已经丢掉了世族贵公子的傲气。
他这一生,惜就惜在生了一副孱弱躯壳,纵曾有少年意气,剑出如龙之时,也终究只是一介文官,不能够暴起反叛。再有礼制忠义高悬头顶,让他做不出反叛的事,于是只能低声下气求人。
求人高抬贵手,或是赏个痛快。
言攸撑一把纸伞来见他。
好奇怪,这个跪在石阶上的人是俞繇吗?他额前掺杂着几缕银白的发,本不属于他这个年纪。
言攸鼻尖蓦然酸涩,长宁侯府的事她已有听闻。
原来俞繇远不如她当初那样的坚强,她可以凭借恨意逃出生天、苟延残喘,而俞繇一族,注定是还债的,偏他心知肚明,连强烈的怨和恨也没有,他一边痛不堪言,一边又诡异地庆幸一切赎清。
好生矛盾,又好生悲凉,和他头上错乱的黑白一样讽刺。
是寸寸染白,还是一夕剧变?
俞繇的模样还是那模样,只是面皮上处处都是疲态和凄然。
她扯了扯裂开的唇瓣,道:“你,来做什么的?”
俞繇凝视着面前的一双绣花履,始终未抬头。她停了很久,在观察他的窘态,所以俞繇知道这是言攸。
俞繇不敢抬头和她对视,只艰难吐出一句:“你如今,应该畅快了罢?”
他不知道今日会不会是最后一别。
等到审判之时,他若是没有活路,尚可怀念今日的重逢,虽然是以他的狼狈收场。
那又怎样,他就是要丑,要丑得人神共愤,以一个足够深刻的形象在她心上烙印,无法消抹。
言攸轻笑一声:“你捧着这盒子来,是什么意思?”
木盒空空如也,而尺寸却不小。
装什么呢?
若是换了人也许确实会揣测他的用心,然而言攸是曾去邀车驾告御状的,犹记当初她也是带着器具去,这东西,是盛装断首的。
俞繇今日的意图,不就仿若她那时吗?
如果不是在极端的无望下,谁会亲自捧着头颅向人求饶呢?
言攸笑着笑着开始遏止不住眼眶的涩然,胀痛得难受,溢出来眼泪。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是吧?你已经感受到我当初的绝望了吧?你再也不会劝我放下了吧?”
她自有几分赌气和不忿,为她也为他。
好可笑,好可怜。
雨滴沿着伞骨,一滴一点砸落在他后背上,他的冠发被伞面的阴影投盖,遮蔽来得太迟,其实早已无用。可惜俞繇恨自己太软弱,依旧会为这毫厘柔情欲哭。
“我引荐你,去见殿下。”
她开始退。
俞繇膝行着紧随,她的眄睐他的仰望牵成一线,遥遥过数年,从青涩到成熟,两相对调。
‘我是来带你上京的。’
‘我是来为你引荐的。’
粗粝石面磨破了他的衣裳,一层又一层,之后就磋磨着他的膝盖。
从没有想过,东宫会这样的偌大,跪得他见肉见骨,蜿蜒出一路淋漓鲜红。
是青年文士的血。
“拜见殿下。”
褚昭长身玉立在殿中,而俞繇跪在雨中对他遥遥一拜。
“才几日,怎么就白了头?”真有那般痛吗?
在场几人,哪一个不是早早失了亲眷的。
他的母后,死得很早,死守在那个位置上,为他留住一个储君头衔,剩下的,就全要他争。
俞繇把木盒放在身前,两手拜礼,“微臣提头来见,这颗头颅虽面目可憎,但也请殿下笑纳。”
褚昭:“你的意思是,用你的命,换族亲的命?”
俞繇不着痕迹眨去眸中的泪滴,唇角挤出笑。
“心甘情愿。曾不自量力意欲争欢,让殿下不虞,今日也一并赔上。”
言攸的手骤然收紧,掐得掌心有印痕。
褚昭当初那么嫉妒,那么恨,如今,是绝好的时机,只需要稍加点拨,就能够让俞繇毫不犹豫去赴死。
“俞繇,孤总要先问你,是想活,还是想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