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的棉鞋踩碎井台薄霜的声响还没散尽,李桂兰的咳声已刺破夜雾。
她冲进屋时,林招娣正用湿帕子给小栓擦额头,帕子刚沾了温水又被滚烫的皮肤蒸出热气。
林建国攥着半块黑面馍,馍渣掉在李桂兰染血的帕子上,像撒在红梅枝桠间的雪。
“娘的咳血是旧症,小栓这烧来得邪乎。“林英指尖按在小栓后颈,冷汗瞬间浸透后背——那热度不似寻常风寒,倒像有团火在皮肉下乱窜。
她扫过炕角堆着的药渣,“清瘟散喝了?“
“喝了三碗。“林招娣声音发颤,“可小栓越喝越烫,二丫姐家的狗蛋、柱子家的虎子也这样,村卫生所现在躺了七个孩子。“
林英的瞳孔骤然缩紧。
她摸了摸怀里的玉坠,寒潭水在空间里静静流淌的触感顺着血脉漫上来。
转身时带翻了条凳,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她想起白日里断龙坡化雪露出的青黑岩缝,想起周文澜被带走前疯癫着喊“山在烧“,想起火把张说“冰芽儿的背篓该换了“。
“建国守家,招娣给娘喂参汤,小栓用酒搓脚心。“她扯下门后挂的老羊皮袄裹在身上,“我去卫生所。“
村卫生所的土坯墙透风,炭盆火舌舔着缺角的陶壶,壶里的姜汤咕嘟冒泡,混着药味刺得人鼻子发酸。
冷脸医的白大褂上沾着草屑,正往针管里推青霉素,玻璃管里的液体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最后三支了。“他头也不抬,“县医院说这波春疫来势猛,怕是带菌的雪水顺着溪涧流下来了。“
林英的目光扫过炕沿。
七个孩子横七竖八躺着,最边上的虎子攥着半块糖渣,指甲把掌心掐出月牙印;狗蛋的小拳头抵在胸口,睡衣被汗浸透,像泡在冷水里。
他们的呼吸声急促得像拉风箱,每一声都刮得人耳膜生疼。
“等等。“她伸手按住冷脸医的手腕。
冷脸医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林队长要抢药?“
“不是抢。“林英解下水囊,取出一片半透明的莲叶——叶面上还凝着晨露般的水珠,“用这个。“
“这是...“冷脸医的镊子刚碰到莲叶,指尖突然一凉,“冰做的?“
“冰心莲,长在寒潭底。“林英指尖轻点叶面,露珠“啪“地坠入虎子口中,“半炷香见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虎子的睫毛先颤了颤,原本烧得通红的耳尖慢慢褪成淡粉;狗蛋攥着糖渣的手松了,小拳头摊开时,掌心的月牙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冷脸医的手指按上虎子的太阳穴,刚触到皮肤就猛地缩回——那热度竟真的在往下降。
“这脉象...“他又去探狗蛋的脉,指尖刚搭上就像被烫到似的抖了抖,“怎么凉得像浸在冰水里?“
林英没接话。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张草席——草席下的老汉是王猎户,白日里还在晒兽皮,此刻却连咳血的力气都没了,只有喉间偶尔发出浑浊的呼噜声。
“雀儿。“她轻声唤了句。
肩头的血引雀扑棱棱飞起,青羽掠过炭盆火光,停在草席边。
它小脑袋歪了歪,忽然用喙啄开林英水囊的绳结,衔出半片冰心莲叶,轻轻覆在王猎户心口。
“胡闹!“冷脸医冲过去要掀莲叶,却在触到叶尖的瞬间僵住——王猎户的喉间突然发出“咯“的一声,一团黑血喷在草席上,混着腐臭的腥气。
“脉门开了!“冷脸医的手按在王猎户腕上,声音都变了调,“他肺里的淤块在化!
这...这是逆着长!“他猛地转身,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林队长,你身上到底藏了什么?“
林英解下围巾,雪地的寒气灌进领口。
她拉着冷脸医走到院外,水囊里的寒潭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指尖浸入潭水的刹那,水面突然翻涌,像有活物缠上她的指节,凝出个冰环。
“你看得见的,是药效。“她撩起袖口,腕上的青灰色裂痕像藤蔓般爬向手肘,“看不见的,是代价。“
冷脸医的呼吸凝成白雾。
他盯着那裂痕,喉结动了动:“这玉...是活的?“
林英没回答。
她的手背青筋凸起,像冰面下的暗河,可触到冷脸医的手时,却冷得人打寒颤。
队部的油灯结了灯花。
陈默放下算盘时,窗外的雪光正透过窗纸照在账本上。
他数第三遍了,可“春播种子“那一栏的数字总在跳——不是算错了,是他的手在抖。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英裹着一身霜雪进来,发间几缕白丝在灯影里格外刺眼。
陈默的喉头突然发紧,他起身去倒姜汤,却见她端碗的手背上,青筋像要挣破皮肤。
“烫。“他把碗塞到她手里,指尖触到她的手背,惊得差点打翻碗——那温度比雪水还凉。
“陈默...“林英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攥住。
“你是不是...“陈默的声音发哑,“把自己烧进那块玉里了?“
林英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
她想起三天前吴铁山替她挡下的熊爪,想起玉核碎裂时钻心的疼,想起寒潭水漫过心口时,听见的那个声音:“以命饲玉,可护一方。“
“吴铁山替我挡劫,我若退,谁护靠山屯?“她轻声说。
陈默的眼眶红了。
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那我也算一个,你烧,我陪你暖。“
三更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
林英坐在炕沿,玉核在胸口微微发烫。
血引雀蜷在她肩头,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耳垂。
她摸出吴铁山那把旧刀,刀身映出她苍白的脸——眼下乌青,唇色发灰,像被雪水浸了整夜的山茶花。
“叮——“
窗外突然传来脆响。
林英抬头,老松上的铜铃正随着风摇晃,可这一回,铃声里裹着的不是风雪,是某种更幽微的震颤。
她推开窗,冷冽的空气灌进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青气——像寒潭底的冰碴裂开时,飘出的那缕清气。
血引雀突然振翅飞起,青羽在雪夜中划出一道光,朝九井方向疾飞。
林英望着那点青光,心口的玉核突然一震。
她披上棉袄,刚跨出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回头时,陈默正站在屋檐下,棉袄扣子系错了两颗,手里攥着张纸——是他没写完的春耕互助名单,末尾用小字添了行注:“林英——需避寒、忌耗神“。
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林英跟着血引雀往九井走,越走越近,石壁上的符文渐渐清晰。
那些刻在岩缝里的痕迹泛着幽蓝,像山的血脉在跳动。
她伸手触碰石壁的瞬间,玉核在胸口剧烈震颤,震得她指尖发麻。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耳际,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林英望着石壁上越来越亮的青光,轻声说:“这次,不是祭,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