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主循声朝他望去,视线中掺杂浓重的不满与厌恶,压根没有隐藏。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刚刚啊,儿臣只是路过,无意打搅母上,这便告退了。”
且景想要做一个绝对的旁观者,他信步悠闲往前,却又被仍在气头上的昆仑主唤住。
“近来在青鸟台很少见着你,是去哪儿了?”
“回母上的话,儿臣在妖王峰呆了几日,惹得您挂念,是儿臣的错。”
昆仑主不再理睬跪地未起的朝胜,她冲着且景走去,“妖王峰?”她嘴里重复念了遍地名,脑海中浮现凤千树那张妖冶的脸,目光过度回到且景身上时,她忽然笑了。
这个笑落在且景眼里,十分瘆人,他看见昆仑主眼底结着千年不化的冰霜,那微微上扬的唇角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正缓缓出鞘。
刀尖指向的,是他。
“看来你与凤千树倒是相处甚欢。”昆仑主的声音轻柔得可怕,“欢快到连青鸟台都不愿意多呆了?”
且景抬头,纵然是面对昆仑主,他依旧那副有“颈椎病”的姿态,尽管广袖中的指节微微收紧,他面上表现得仍然轻松如常。
他很了解昆仑主——
表象越是平静,越是暗流汹涌。
那一句“欢快到连青鸟台都不愿意多呆了”,是在发觉且景的行动脱离她掌控后,恼羞成怒的嘲讽。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儿臣不敢。只是昆仑在母上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儿臣日日待着无聊,恰好凤千树邀约儿臣去探讨妖族古籍,儿臣认为增进两族了解,亦是母上所愿。”
“哦?”昆仑主绕着他缓步而行,青色裙裾在白玉石板上曳出沙沙声响,如蛇行过草,听得且景没由来的心烦意乱。
“那你同本座说说,都探讨了哪些古籍?学到了什么精妙学问?”
跪在地上的朝胜悄悄抬头,对上且景瞥来的目光。只一瞬,朝胜便移开视线,但且景已看清那眼神中的乞求,她在乞求且景,不要二次触怒昆仑主。
“凤千树的藏书确实令人惊叹。”且景语气平稳,“特别是关于上古几族血脉溯源的记载,让儿臣受益匪浅。”
昆仑主的脚步倏然停顿。
空气仿佛凝固,远处青鸟池的水汽氤氲而来,在三人之间缭绕不散。
“上古几族?血脉溯源?”昆仑主指尖划过且景肩头,留下一道无形的寒意,“若本座没记错的话,你的亲生母亲,她的族人,是记录在凤千树给你看的那几本书里的吧?”
听昆仑主提起亡故的生母,且景心头发紧。
可他淡定地吞吐着文字,一字一句都好似精密铺排,无有错处:“母上误会了。儿臣生母早逝,亦没母上您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长,我断不会为了思念她而去翻阅古籍,我此去妖王峰,确确实实是因无聊,找些事儿做罢了。”
昆仑主冷笑,声线陡然拔高,“你以为我不知道凤千树心里的想法?还是只有你不知道凤千树心里的想法?”
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她的问话,震得梁柱上的仙鹤纹饰好似都要振翅飞走。
朝胜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且景太子的过去很复杂,妖王峰主的过去也很复杂,在昆仑,任何不能被搬到明面上肆意交谈的,都被称作“秘辛”,耳听秘辛,是为“禁忌”。
且景沉默片刻,“既然母上知晓他的想法,那应该明白,这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
昆仑主眯起眼睛:“何出此言?”
“凤千树走到今日这个妖王峰主的位置,多是仰仗儿臣家族提携,他愿意与儿臣交好,是好事啊。自我父母过世,是您一直将我养在身边,您对我的恩情,儿臣毕生不可能忘,但您与凤千树之间有过节,您应该知道,他对昆仑发布的指令及任务,向来是搪塞敷衍,但他对儿臣,当真掏心掏肺,儿臣所求是辅佐母上,达到三界和平,除此之外,无半分私心。”
本是平和哄人的话,昆仑主听完,脸色却瞬间变得铁青:“放肆!”
强大灵息伴随威压如山崩海啸般涌向且景,他唇角渗出一丝血迹,固执地站在原地。
“不是吗?母上?儿臣哪一句说错了?”且景装傻道。
“是什么?凤千树走到今日,是靠你的家族提携?还是,你背地豢养手眼,盯着本座这边的状况,连凤千树搪塞敷衍你都清楚?且景?嗯?这么多年来,你心思够深的。”
“儿臣绝无忤逆母上之意。”
昆仑主走近,她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带着某种近乎危险的空灵:“告诉本座,你去妖王峰这些日子,凤千树可曾给你说过些奇怪的话?或者,他给你看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且景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昆仑主的目光像在审视一件摔碎的玉瓶,充满了可惜与嫌恶交织的矛盾情绪。
“母上多虑。”他稳住心神,“妖王峰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就算有异样,母上您也能比儿臣先发觉。”
昆仑主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慢慢伸手轻抚向他的肩头。那动作本该充满母爱,却让且景浑身僵硬,她指尖划过且景的脖颈,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凤千树想利用你,就像当年他利用你父亲族人一样,景,你可不要上套啊。”
且景嘴唇嗫嚅,来不及说话,又听得——
“从今日起,未经我的允许,你不得离开昆仑半步。”
“是,儿臣知道了。”
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昆仑主的背影。
夕阳余晖中,她站在大殿中央,身影挺拔孤绝,如同千万年来一直矗立在那里的雪山。
那青色衣袍明明是那般纯粹干净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只显得无垠冰冷寂寥。
漫步的且景收回视线,勾唇轻笑。
这一场囚禁,是他精心策划,故意要来的。
既然昆仑主想折断他的翅膀,那他,就在被折断翅膀前收起锋芒,乖乖等在笼子里,等别的鸟儿衔来食物,喂给他吃。
他不着急。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手中,还握着一张昆仑主永远猜不到的王牌。
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昆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