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在驱散夏日的闷热,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权衡。
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桌角的裂缝上,始终没有抬头看赵霖一眼,只是安静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言不发。
那沉默中带着一丝沉稳,也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仿佛在心底反复推敲每一个字的分量。
要是真不想买,早一口就回绝了。
根本不会听你说这么多话,也不会留你坐这么久。
可现在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这样听着,脸上毫无波澜,这份迟疑,恰恰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赵霖心里顿时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连忙调整了语气,脸上堆起更热络的笑容,语气中多了几分诚恳和无奈:“李宏伟肯定跟您提过了,我呢,是真想在这儿盖个玩具厂。这地我前些日子刚买下来,手续也办得七七八八了,可问题就出在后头——水电到现在都没通,厂子建好了也用不了啊。”
“装修更是烧钱的大坑,光是厂房地面硬化、墙体隔断、屋顶防水这些基础工程,就得十几万砸进去。每一样都是实打实的钱,一桩桩、一件件,压得人连喘口气都难。”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和焦虑,“您也知道,我那小作坊就在城西巷子里,一个月拢共能赚几个钱?省吃俭用,一毛一毛攒下来,这几年才算凑够了这块地的首付。可装修的钱……别说凑齐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啊。”
“所以今天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求您行个方便。您看……能不能给点薄面,价格上稍微再松一松?哪怕只少几千,对我都是天大的恩情。”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男人的表情,生怕错过一丝情绪的变化。
他心里其实早有底牌。
李宏伟前些日子喝多了,酒桌上提过一嘴:这位老板最近急着套现,想抽身北上,南下广州闯一闯。
南方那边风头正劲,搞工厂、开工厂,遍地是机会。
只要动作快,谁去谁赚。
而眼下这位老板愿意卖地,说明他确实等不了太久——时间,就是最值钱的东西。
机会就卡在这微妙的节点上,就看谁先低头,谁先出牌。
男人终于抬了下眼,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直直地盯在赵霖脸上。
那眼神不怒,却极有压迫感,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处的算计。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容置疑:“我要是真不急,这地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五万块,已经是底线了。能让你的,最多少一千。四万九,不能再多了。再多,我真没了。”
赵霖没恼,脸上依旧挂着笑,甚至笑得更谦卑了些。
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格外诚恳:“老板,您可能还不太清楚现在南方是个什么行情。广州那边,工业区扩建得飞快,五层楼高的标准厂房一排排拔地而起,招商政策也特别宽松。租金低,人工便宜,出口也方便,谁去谁赚。关键是,谁先到谁吃肉,晚一步,连汤都喝不上。”
“我这人啊,不是不想走,是实在走不了啊。”
他苦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像是说给朋友听的心里话,“您不知道,我家里拖家带口,七个孩子,还有一个年迈的老娘,全靠我一个人撑着。一家九口人,吃喝拉撒哪样不要钱?我要真能抽身,早就南下了,哪儿还用在这儿跟您讨价还价?”
“可眼下这块地,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您这边时间就是钱,急着脱手;我这边钱是现成的,今天谈妥,当场就能打款,绝不拖泥带水。”
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明天您拿着钱,买张火车票就能南下,分秒不耽误。您说,这买卖多痛快?要再松一松,哪怕只让三千,我立刻签字,钱马上到账。”
老板听完,脸色微变,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忽然“啪”地一声把合同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怒意和决断:“那你到底能出多少?别绕圈子了,直接说!”
赵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边角磨损的深蓝色存折,封皮已经泛黄,显然是用了多年。
他双手将存折递过去,动作稳而轻,像是在交出命脉。
这阵子他几乎把全身家当都翻了个底朝天——小作坊的流水提前结算,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一遍,连几个老客户下订单时交的押金,都被他挪了过来应急。
东拼西凑,整整三万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老板瞥了一眼存折上的数字,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语气讥讽:“三万?你跟我开玩笑呢?这地有红本,产权清清楚楚,市价五万,一分不能少。你这三万,连个零头都不够,差得远呢。”
赵霖没争辩,也没解释。
他缓缓接过存折,动作平静,仿佛刚才的谈判从未发生。
他将存折塞回怀中,衣角轻轻掩住,然后站起身,整了整衣领,声音平缓而坚定:“行,那我不耽误您做生意了。打扰了。我再去别处看看有没有机会。祝您财源广进,咱们有缘再合作。”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脚步沉稳,没有一丝狼狈。
沈翠芬紧跟着起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走到公交站时,天色已有些发灰,街边没什么人,风吹得树影摇晃。
沈翠芬四处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才压低嗓子,几乎是贴着赵霖耳边问:“妈,咱真就这么算了?三万都拿出来了,人家都不接,咱就这么走了?”
算?
怎么可能。
赵霖站在站台边,目光望着远处空荡的马路,眼神却一点都不空。
他清楚得很——底牌亮了,对方不接招,那就不能再哭再求。
越是着急,越显得心虚。
让人觉得你非买不可,那接下来每一句话都成了软肋,对方只会坐地起价。
可你若转身就走,干脆利落,反倒让人心中起疑:他是真没钱?
还是另有打算?
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这块地?
他会不会已经联系了别人?
三万现钱虽少,但胜在“现”字上。
急着套现的人,最怕等。
不如先走。
等。
等那老板冷静下来,想想这三万块现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