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砂锅正炖着腊肉,锅里沸腾的咕嘟声混着窗外北风的呼号声,倒是衬得屋子里更加温暖。
柳致远站在厨房的窗户边上,看着漆黑的夜空上又笼罩上了一层层灰色云朵,只道明日估计又要下雪了。
他这样感慨着,吴幼兰那边也道:“这宁越府冬日里的雪不像钦州那边一下就出不了门,但是每次下过有些小路泥泞的很。
趁着这几日还不忙,明儿你就将咱家今天给陈先生买的年礼给送过去吧。”
“好。”
正在帮亲娘在灶眼烧火并且取暖的柳闻莺听了,只道:“爹,陈先生那边您和娘亲准备了两斤羊肉、一坛新酿的米酒,两包酥糖。东西会不会有些简陋?”
“还有呢,明早我去店里咱们家再包上店里的两份糕点,你爹早上在去集市上买几条鲜鱼。到时候让你爹挑两条大的送过去。
我都打听好了,集市上卖鱼的王大叔,明天要将自家塘里面前最后一批鱼都捞上来卖了,到时候咱家也多买些,吃不完腌成咸鱼,或者炸了留着过年都行。这样子,东西看着也还好。”
吴幼兰闻声便开口打消了柳闻莺的顾虑。
柳致远也是连连点头,不过此时屋外狂风哀嚎,柳致远倒是想起了陈先生私塾里先前那四面朝风的学堂,心里暗暗担心也不知道就这样的天,学堂是不是更加简陋了。
柳致远寻思着明日将东西送去之后顺道看一下,要是自己能帮的话,到时候帮着陈先生一起修补一下。
次日一早,柳致远和吴幼兰夫妻俩天不亮赶了早市,如今刚回来,刚吃完早饭,自家院门便传来了轻叩声。
紧接着便伴着一句怯生生的询问:“柳老爷在家吗?”
“柳老爷?”
柳致远来这这么久了可没听过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柳致远起身开门,就见是个穿灰布棉袄的小厮,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食盒站在自家门前。
这位柳致远倒是认得,是同窗周晁身边的人。
柳致远愣了愣,便道:“是周兄让你来的?”
小厮连忙点头,把食盒递过来:“我家公子说,快过年了,给柳您送些年货,都是府里新备好的,不值什么钱。”
说着便躬身退了,只留下食盒上印着的“周府”二字,透着股不寻常的精致。
吴幼兰掀开食盒,里面竟有一只熏鸡、一包干贝,底下一层还有两罐封装考究的龙井,和一罐蜂蜜,都是寻常人家难得的物件。
“周晁平时看着跳脱,这倒是有心了。”
柳致远摩挲着食盒边缘,心里却犯了难。
他家小厮跑的那么快,他都没来得及问清楚,人家送来东西,他们家肯定是要回礼的啊。
可是这给大户人家回礼,他们家可没遇见过啊。
不过周晁这边回礼暂且放在一旁,柳致远和妻子先提着自家备好的一部分礼物去了甘棠,之后将印着“甘棠”的点心打包好,柳致远便立刻往耕读轩去。
刚到耕读轩那边的巷子口,就见那本就不宽敞的巷子口直接被一架马车堵住。
马车上大包小包的,还有小厮不断来回搬运往巷子里走,柳致远便先凑到了边上和这边的人聊了几句,这才明白居然是周府前来给陈先生送年礼的。
嚯~
周家真豪横啊~
柳致远特地在这马车附近走了一下,录了个小视频供妻女围观。
【妈妈(吴幼兰):这送的也太多了吧?】
吴幼兰其实还想吐槽说这和周晁早上让小厮送来的那些可是天差地别,不过转念一想,陈先生是教周晁的读书的,周家重视多送点也无妨。
他们这样的门户,周家怎么可能像这样子对待?
柳致远从人堆里挤进巷子里朝着耕读轩走去,刚到耕读轩院子门口,就见一位穿着比着别的小厮看着还要体面一些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门口跟陈先生说话。
这位中年男人柳致远不认得,但是他不认得对方,只是通过对方这神情态度他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不就是管家或者府中管事一流么?
只是,柳致远瞧着陈先生的表情算不上多好。
他看得出来,陈先生对周家这样大张旗鼓送这些东西来很不满意。
“我既然已经收了束修,年节礼物不必如此浪费。”
只是陈先生这话并没有让对方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周管家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家老爷说了,先生尽心教导我家公子,周家自然不能薄待先生,否则旁人看了还不知怎么说呢。”
这话一说,陈先生面色一白,眼底又像是想起什么闪过一抹怒火,柳致远看着真切,心中也觉察到了,陈先生似乎和周家还有别的隐情。
不过瞧着这位周管家的做派,柳致远忽然想起了早上替周晁送来年礼的那位小厮,心里忽然暖了起来。
往日他只当周晁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富家子弟,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却没想到他心思竟这般细。
若是周府送礼都如周管家这样,那可真是结仇了。
···
与此同时,周府的暖阁里,熏笼正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裹着淡淡的檀香。
周夫人的眉宇间的却带着几分沉郁。
她捏着绣帕,走到跟没了骨头躺在软塌上的周晁面前,语气里带些嗔怪,道:“阳阳,你也是愈发不讲究了。难得你主动给人送年礼,怎只打发个小厮去?该让管家亲自登门才是,这才合咱们周府的礼数。”
周晁正把玩着一枚新得的玉佩,闻言头也不抬,语气里多了几分抵触:“娘,您不懂。柳明就是个普通读书人,没功名没官职,家里还有妻女要照拂,日子过得平淡。
若是指使管家去,爹肯定是要问的,指不定又要念叨我结交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到时候他又要搬出大哥来,大哥哪里都好,我就是纨绔子弟,行了吧?”
“你!”
这话戳得周夫人心口一涩。
她作为续弦嫁入周府,前面那位留下的长子一直就被老爷寄予厚望,将家业尽数托付的心思摆得明明白白。
大梁风气一向如此,嫡长继承也无可厚非。
可夜里私下里,老爷也会握着她的手叹,说小儿子周晁是他的老来子,自幼宠爱,只是时间不等人,老爷的身体已经没法按照他原来那般的机会为周晁铺路了。
也正如此,他这才狠下心来逼着周晁读书学规矩,否则将来他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
只是这些话,她没法对周晁说。
说了,她倒像在替她父亲辩解偏心。
周夫人压下心头涩意,沉吟着追问:“那你倒说说,这位柳公子比你年长,没功名傍身,你到底看上他哪点愿意和他交友?”
周晁愣了愣,脸上露出少见的窘迫,挠头道:“就是觉得他好啊。旁人见了我,不是捧就是敬,又或者就是嫌弃也不想和我说什么。唯有柳兄,不把我当周府二公子,我惹他他就怼我,我被先生提问时偶尔他也会帮我。”
周夫人:?
“不过有次我天冷我嗓子不舒服,他就将他娘子熬的秋梨糕分了我一些,可润了。”
除了他说的这些,周晁脑海里闪过柳明偶尔提到家里的模样——说女儿活泼可爱;说妻子温和聪慧,一家人在一起无比的幸福。
见到柳明提起家里的时候眼底那闪烁着的幸福光彩是那般的耀眼,不像他们家这样,又或者说,不像他如今家里这样。
周晁下意识看向母亲眼角的细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母亲在府里难,续弦的身份,对着兄长要让,对着父亲要谨小慎微,连对自己的疼爱,都要藏着几分顾虑。
他若说羡慕柳家的日子,母亲定会多心,难免私底下又会难过几分。
“反正柳兄很不错。”周晁拿起点心咬了一口,含糊地转了话头。
周夫人望着儿子闪躲的眼神,轻轻叹气。
她懂儿子眼底的难过,只是她的难处、老爷的苦心,她纵有千言,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只盼望自己从小疼爱的孩子能够尽快长大、立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