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的鄄城长途汽车站，晨雾还未散尽，白色的长途客车像一艘破冰的船，缓缓驶离站台，将县城的轮廓渐渐抛在身后。邢成义靠窗坐着，身上还残留着家乡雾汽的微凉，他把母亲烙的葱花饼小心翼翼地收进帆布包，指尖划过袋口露出的蒜薹，那干枯的绿里，仿佛还凝着母亲凌晨在灶台前的身影。车窗外，雾气渐渐稀薄，光秃秃的白杨树一排排向后倒退，像一个个沉默的送行者，直到最后变成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客车驶上国道，路面渐渐平坦，车厢里的乘客大多靠在座椅上补觉，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鼾声和手机屏幕亮起的微光。邢成义望着窗外，思绪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样，断断续续地飘远。他想起临走前父亲站在雾里的身影，想起王红梅抱着邢人汐挥手时泛红的眼眶，想起小家伙咿咿呀呀伸着小手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既有离别的酸涩，又有对未来的茫然。bJ，那个他曾经打拼了五年的城市，如今却像一张空白的纸，等着他重新落笔——没有住处，没有工作，只有一仓库不知是否还完好的旧物，和一颗沉甸甸的责任之心。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房东的聊天界面，那个冰冷的仓库地址像一根刺，扎得他心里发紧。他按灭屏幕，刚想闭上眼睛歇会儿，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莫厨”两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灰暗的思绪。
莫厨是他之前在bJ那家星级饭店的主厨，姓莫，名建国，一手京鲁菜做得炉火纯青，当年邢成义刚入行，就是莫厨带着他，从切配打下手，到掌勺做热菜，手把手教了他三年。莫厨性子直，话不多，但对徒弟格外上心，邢成义能在市里的烹饪比赛拿奖，离不开莫厨的指点。后来邢成义为了照顾待产的王红梅辞职，莫厨还特意请他吃了顿饭，叮嘱他“手艺别丢，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找我”。
“喂，莫厨！”邢成义连忙接起电话，声音里难掩激动，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成义啊，你小子终于接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莫厨爽朗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京腔，“我前几天就想给你打，怕你在家忙着照顾孩子没时间接。怎么样，什么时候回bJ？”
邢成义心里一暖，莫厨还记着他：“莫厨，我今天刚坐上车，正往bJ去呢。”
“巧了！”莫厨笑了一声，“我这儿刚好有个事儿，想着你要是回来，正好给你说说。我一个老伙计，在唐山大酒店当总厨，他们那儿最近缺个鲁菜师傅，我把你推荐过去了。”
“唐山大酒店？”邢成义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好像是在朝阳区那边，规模不小，但主打唐山菜，和他一直做的鲁菜虽然相近，却也有不少差别。
“对，就是那家。”莫厨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他们那儿待遇不错，月薪比你之前在咱们这儿还高五百，包吃住，就是有个事儿得跟你说清楚——主打唐山菜，你过去得适应一段时间。”
邢成义的心沉了一下，唐山菜他只在行业交流会上尝过几次，做法上和鲁菜有共通之处，比如都讲究咸鲜醇厚，注重火候，但在调味和食材选择上，又有自己的特色，比如唐山的煨肘子，比鲁菜的酱肘子更偏甜润，还有清蒸梭鱼，讲究的是原汁原味，和鲁菜的葱烧做法截然不同。他已经大半年没上灶了，现在突然要换一种菜系，心里难免有些没底。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莫厨又说：“你也别太担心。做菜这东西，万变不离其宗，唐山菜和鲁菜本来就沾着亲，所有的菜品和制作都会有相同之处，无非就是调味轻重、火候大小的差别。你小子手艺扎实，悟性又高，最多半个月，肯定能上手。”
“是啊，莫厨说得对。”邢成义连忙应着，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莫厨的眼光他是信得过的，既然莫厨推荐他，肯定是觉得他能胜任。而且，现在他急需一份工作，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那边的总厨姓刘，我已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你到了bJ安顿好，就给他打个电话，他会安排你面试。”莫厨又叮嘱道，“刘厨也是个实在人，你到了那儿好好干，别耍小聪明，凭你的手艺，肯定能站稳脚跟。”
“哎，我知道了，谢谢莫厨！”邢成义的声音里满是感激，“要不是您，我还不知道得在bJ漂多久才能找到工作呢。”
“跟我客气什么！”莫厨笑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手艺好，人也踏实，我不帮你帮谁？行了，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bJ给我报个平安。”
“好，一定！莫厨您也多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邢成义还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莫厨”的名字，想起当年在饭店后厨，莫厨手把手教他做糖醋黄河鲤鱼的场景——那时候他总掌握不好糖醋汁的比例，要么太酸，要么太甜，莫厨就站在他旁边，一遍遍地示范，直到他能做出外焦里嫩、酸甜适口的成品。如今，又是莫厨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这份恩情，他记在心里。
车厢里的温度渐渐升高，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邢成义的脸上，暖暖的。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莫厨的话，“万变不离其宗”，“凭你的手艺，肯定能站稳脚跟”。他开始想象唐山大酒店的后厨，想象自己重新拿起锅铲的样子，想象着做出第一道菜时的场景。虽然对唐山菜还有些陌生，但他有信心，只要肯学、肯练，一定能适应。
他又想起了邢人汐，那个刚满三个月的小家伙，眼睛像黑葡萄一样亮，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尽快在唐山大酒店站稳脚跟，拿到薪水，然后租一间宽敞点的房子，把王红梅和邢人汐接过来，让她们娘俩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到时候，他要给女儿做她最爱吃的鸡蛋羹，给妻子做她喜欢的糖醋排骨，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热热闹闹地吃饭，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思绪像一团温暖的棉絮，包裹着他，旅途的疲惫渐渐袭来，邢成义的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中，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回到了老家的厨房，母亲正在烙葱花饼，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王红梅抱着邢人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笑着看他；父亲则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咚咚”作响，充满了力量。突然，场景又切换到了唐山大酒店的后厨，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手里拿着锅铲，正在翻炒一道唐山特色菜，莫厨和刘厨站在旁边，满意地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邢成义被一阵轻微的颠簸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发现客车已经驶离了山东境内，进入了河北。窗外的风景变了，不再是山东平原上一望无际的田野，而是多了些起伏的丘陵，路边的树木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光秃秃的白杨，而是一些常青的松柏，墨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车厢里的乘客也醒了不少，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吃着自带的食物，还有人在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带着些许兴奋。邢成义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从帆布包里掏出母亲烙的葱花饼，咬了一口。饼已经凉了，但葱花的鲜香还在，带着家乡的味道，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客车行驶到一个服务区，停了下来，乘务员招呼大家下车吃饭、休息。邢成义跟着人群下了车，服务区里很热闹，卖快餐的、卖零食的、卖水果的摊位前都围满了人。他找了个卖泡面的摊位，买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又买了一根香肠，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泡面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一边吃着面，一边想起了王红梅做的家常菜，想起了母亲煮的小米粥，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涩。在bJ打拼的这几年，他很少能吃到家里的饭菜，大多时候都是在饭店里对付，或者吃泡面、外卖。他暗下决心，等安定下来，一定要好好学做唐山菜，不仅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以后能给家人做更多好吃的。
休息了二十分钟，客车又重新出发了。邢成义回到座位上，继续望着窗外。河北的风景和山东截然不同，田野里种着的不再是小麦，而是一些耐寒的农作物，远处的村庄里，房屋的样式也变了，从山东的灰瓦土墙，变成了红瓦砖墙，透着一股不一样的地域特色。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从丘陵到平原，从村庄到小镇，再到渐渐密集的城市边缘。邢成义的心情也渐渐激动起来，bJ，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越来越近了。他想起第一次来bJ的时候，也是坐着长途客车，那时候的他，充满了憧憬和干劲，眼里的bJ是繁华的、充满机遇的。如今，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虽然多了些沧桑和疲惫，但心里的那份干劲，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又想起了莫厨推荐的唐山大酒店，想起了刘厨。他拿出手机，翻出莫厨发来的刘厨的电话号码，反复看了几遍，心里默默演练着见面时要说的话。他知道，面试的时候，不仅要展示自己的手艺，还要表现出自己的诚意和学习能力。唐山菜虽然和鲁菜相近，但他不能掉以轻心，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才能赢得刘厨的认可。
客车继续向前行驶，窗外的建筑物越来越密集，高楼大厦渐渐多了起来，道路也变得宽阔起来。邢成义知道，bJ快要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帆布包和蛇皮袋拉到身边，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感慨万千。从山东鄄城到bJ，这一路的距离，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跨越，更是从家乡的温暖到异乡的拼搏的转变。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找住处、面试、适应新的工作、新的菜系，还有对家人的思念，都会成为他前进路上的考验。但他不害怕，因为他有一双勤劳的手，有一身扎实的手艺，更有家人的牵挂和莫厨的支持。
客车缓缓驶入bJ境内，远处的天安门城楼隐约可见，阳光洒在城楼上，金碧辉煌。邢成义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自己刚到bJ时，第一次看到天安门的激动心情，想起了自己在饭店后厨努力打拼的日子，想起了和王红梅一起在出租屋里规划未来的时光。如今，虽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但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就一定能在bJ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梦想。
客车最终停在了bJ的长途汽车站，邢成义扛起行李箱，背着帆布包，拎着蛇皮袋，随着人流走下了车。bJ的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喧嚣和忙碌，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些许寒意，却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他站在车站门口，望着眼前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心里充满了坚定。他知道，他的新征程，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首先，他要去仓库取回自己的东西，然后找一个临时住处安顿下来，接着，他要给刘厨打个电话，预约面试的时间。他相信，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一定能在唐山大酒店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一定能早日把家人接到bJ，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有力量。邢成义握紧了拳头，迈开脚步，朝着车站外走去。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bJ的人潮中，朝着属于他的未来，坚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