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
又是这破地儿。
七侠镇。
空气里飘着股油腻腻的炒菜味儿混着点隔夜酒的酸气,粘糊糊糊在嗓子眼儿。
巷子口几个闲汉蹲在那儿扯淡,唾沫星子横飞,聊的都是镇东头寡妇家门口的鞋为啥少了一只之类的屁事。
尽头那栋二层小楼。
同福客栈。
木头招牌风吹日晒得都快掉渣了,歪歪斜斜挂着,像个豁了牙的老太太咧嘴笑。
我抬脚迈过门槛。
一股子烟火气儿混合着汗味儿、脂粉味儿,还有股子……他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江湖”的草莽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
嚯。
真他妈是个戏台子。
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正指着个跑堂打扮的俊俏小伙子的鼻子,声音脆得像刚掰开的嫩黄瓜:“白展堂!你又偷懒!信不信我一掌排山倒海……”
那叫白展堂的小伙子缩着脖子,脚底下抹了油似的溜得快,嘴上还不饶人:“小郭同志,注意素质!我这叫战略性迂回,懂不懂?”
柜台后面,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手里捻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台面,眼皮都没抬:“展堂,少说两句,干活。”
墙角桌边,一个书生模样的眯起眼睛,对着身边一个挥舞着鸡毛掸子的姑娘温声细语:“芙妹,稍安勿躁,子曰……”
“子什么曰!”那被叫芙妹的姑娘,也就是小郭,鸡毛掸子调转方向,“吕轻侯!你再之乎者也,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收拾!”
旁边一个半大丫头,扎着俩小揪揪,拍着手乐:“打起来!打起来!小郭姐姐加油!”
还有个看着憨厚壮实的厨子,系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从厨房探出个大脑袋,嚷嚷着:“嘛呢嘛呢?还让不让人安心研究新菜了?我这火候正到关键时候!”
另一个穿着朴素、模样温婉的姑娘,正手脚麻利地擦着桌子,细声细气劝道:“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师兄,你就别惹小郭姐姐了。小贝,快回来写功课。”
我站在门口,像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傻鸭子。
穿着我那身浆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背上背着个破包袱,里面卷着几幅我视若生命的画。
我是个画师。
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虽然我的画只挂在村里祠堂的墙上和镇上酒馆的厕所旁边。
虽然我他妈连下一顿饱饭在哪儿都悬乎。
但我有追求。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迈进这个闹哄哄的鬼地方。
“哟!生面孔!”那个叫白展堂的跑堂,不知何时溜到了我身边,上下打量我,眼神活络得像算盘珠子,“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我喉咙有点发干,舔了舔嘴唇:“呃……听说,你们这儿……招工?”
那个叉腰的小郭姑娘立刻收了势,凑了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招工?你会干啥?打架?算账?还是……跑堂?”她捏着下巴,围着我转了一圈,“看你这小身板,不像能打的。老白,你觉得呢?”
白展堂嘿嘿一笑:“我看悬。哥们儿,混哪条道上的?”
我挺了挺瘦弱的胸脯,试图增加点气势:“我……我是个画师。”
“画师?”白展堂一愣,扭头朝柜台喊,“掌柜的!来个文化人!”
柜台后的妇人,佟湘玉,这才抬起眼皮,正眼瞧我,那眼神,精明得像能把人看穿:“画师?额们这儿不缺给人画像的。”
“不是画像!”我有点急,从包袱里抽出一卷画轴,唰地展开——上面是我呕心沥血画的《猛虎下山图》,墨色淋漓,虎虎生风,“我是画这个的!山水、走兽、花鸟,都行!”
角落里那书生,吕轻侯,眯起眼睛凑过来仔细端详,摇头晃脑:“此虎……骨骼清奇,然神态略显……呆滞,缺乏山林之王之气魄,依愚见……”
他旁边的小郭,郭芙蓉,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闭嘴!你行你上啊!”
吕轻侯被她拍得一趔趄,委屈道:“芙妹,我这不是点评一二嘛……”
那半大丫头,莫小贝,钻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这猫画得挺肥啊,白大哥,晚上咱能吃肉不?”
我感觉脸上腾一下就烧起来了。
我的猛虎!我的得意之作!被说成呆滞的肥猫!
那憨厚厨子,李大嘴,也抻着脖子看了一眼,瓮声瓮气:“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啊?还不如我雕的萝卜花呢!”
唯一那个温婉姑娘,祝无双,递给我一杯水,柔声道:“先生别在意,他们开玩笑的。画得……挺好的。”
我心里稍微暖了那么一丝丝。
佟湘玉踱步过来,手指在算盘上拨拉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画师……额这儿确实用不上。不过嘛……”她眼珠转了转,“看你也像是个实在人,后院还缺个劈柴挑水的,干不干?管吃管住,没工钱。”
劈柴……挑水……
我低头看看自己这拿画笔的手。
操!
“我……我可以给客栈画壁画!”我挣扎道,“就画在墙上,提升格调!吸引客人!”
“壁画?”佟湘玉挑眉,“额这店格调够用了,再提升就该收费了。”
白展堂插嘴:“掌柜的,要不让他试试?万一画好了,真能多招揽点客人呢?反正墙壁空着也是空着。”
郭芙蓉也来了兴趣:“画点啥?画我行不行?就画我使出排山倒海的英姿!”
吕轻侯忙道:“芙妹,女子还是娴静些好,不如画幅兰草……”
莫小贝跳着脚:“画糖葫芦!画一大堆糖葫芦!”
李大嘴嚷嚷:“画红烧肘子!要流油的那种!”
祝无双小声说:“画点花儿草儿的,就挺好……”
我脑袋被他们吵得嗡嗡的,像塞了一百只苍蝇。
这他妈哪是客栈,这是杂耍班子!
但我没地方去。
口袋比脸干净,肚子也在咕咕叫。
“……行。”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我画。管饭就成。”
佟湘玉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成交!展堂,带咱们这位……呃,怎么称呼?”
“我姓柳。”我闷声道。
“带柳画师去后院杂物间收拾一下,以后那儿就归他住了。”佟湘玉吩咐完,又对我补充道,“柳画师,额们这儿规矩不多,就一条,不许偷懒!壁画嘛……你先打个草稿给额看看。”
白展堂,也就是老白,应了一声,冲我挤挤眼:“走吧,柳……画师?哥们儿,你这行当在咱们这儿可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我跟着他穿过喧闹的大堂,往后院走。
路过厨房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肚子不争气地叫得更响了。
老白嘿嘿一笑:“大嘴手艺不错,就是抠搜了点。放心,既然掌柜的开口了,饿不着你。”
后院比前面清静不少,墙角堆着柴火,一口水井,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杂物间。
老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堆了些破烂家什,布满灰尘。
“就这儿了,自己收拾收拾。”老白拍了拍我肩膀,“缺啥少啥……估计也没啥能给你缺的,将就着吧。对了,”他压低声音,“画壁画的时候,机灵点,多画点吉祥如意的,掌柜的爱看这个。千万别画猫啊狗的,小贝那丫头嘴没把门的。”
我点点头,心里一片茫然。
这就是我追求艺术的道路?在个乡下客栈劈柴挑水,画媚俗的壁画?
操!
收拾完那个勉强能躺下的小破屋,已经是傍晚。
吃了祝无双给我留的两个馒头一碗寡淡的青菜汤,我坐在井边,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种廉价的橘红色。
郭芙蓉蹦蹦跳跳跑过来,手里拿着根木炭:“柳画师!先给我画个像呗!就用这个!”
我看着那根黑乎乎的木炭,和她那张充满期待、活力过剩的脸。
“郭姑娘,”我试图解释,“作画需要纸笔,需要墨彩,这木炭……”
“哎呀,差不多嘛!”她不由分说把木炭塞我手里,“就在这地上画!快点嘛!”
我拿着那根粗糙的木炭,看着脚下坑洼不平的土地。
这他妈是对艺术的亵渎!
但……人在屋檐下。
我吸了口气,蹲下身,开始在地上勾勒。
不能画太像,不然真成街头卖艺的了。
也不能画太差,毕竟还指着人家吃饭。
我尽量画得潦草,但又抓住了她几分神韵,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娇憨劲儿。
画完了,郭芙蓉凑过去一看,眉毛竖起来了:“这啥呀?脸怎么这么圆?我有这么胖吗?还有这眼睛,怎么一大一小?”
我:“……”
吕轻侯也溜达过来,看了一眼,文绉绉地评价:“芙蓉如面柳如眉,此地应再添三分春色……”
郭芙蓉扭头吼他:“添你个头!”然后一脚把地上的画擦花了,“不行不行!重画!用纸笔好好画!”
我捏着那根断掉的木炭,心里憋着一股火。
这火不是愤怒,是某种……被糟践了的委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祝无双默默递给我一块干净的布:“柳画师,擦擦手。小郭姐姐就这脾气,没恶意的。”
我看着这个温柔的姑娘,火气稍微降了点。
晚上,我躺在杂物间的硬板床上,听着前面大堂隐约传来的笑闹声,还有莫小贝背千字文磕磕巴巴的声音,吕轻侯之乎者也的讲解声,郭芙蓉不耐烦的打断声,佟湘玉算盘的噼啪声,老白穿梭其间插科打诨的声音,李大嘴在厨房叮叮当当收拾的声音……
这就是同福客栈。
吵闹,琐碎,烟火气十足。
跟我那个冷冷清清、只有笔墨相伴的破家完全不同。
我拿出包袱里藏得最好的那幅画,是一幅《寒江独钓图》。
墨色氤氲,孤舟蓑笠,意境清冷。
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觉得它里面有我的灵魂。
可现在看起来,这清冷孤高,在这片闹哄哄的人间烟火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可笑。
第二天,我开始履行我“画师”的职责——打草稿。
佟湘玉给我找了几张泛黄的破纸和一支秃头毛笔。
“就画大堂正面那面墙,”佟湘玉指点着,“要喜庆!要有寓意!最好能招财进宝!”
招财进宝……我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年画上那个抱着大元宝的胖娃娃。
操!让我画那个,不如杀了我!
我咬着笔杆,绞尽脑汁。
既要迎合掌柜的喜好,又不能完全玷污我的“艺术追求”。
最后,我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的草稿。
松树苍劲,仙鹤飘逸,既吉祥,又不算太俗气。
忐忑地交给佟湘玉。
她拿着草稿,左看右看,眉头微蹙:“这鹤……是不是太瘦了?看着没啥福气。还有这松树,枝干咋恁扭曲呢?能不能画直溜点?显得挺拔。”
我:“……”仙鹤要胖成鹅才有福气?松树要笔直像电线杆才叫挺拔?
老白在旁边瞄了一眼,插嘴:“掌柜的,我觉得挺好,有那个……仙气儿!”
郭芙蓉凑过来:“不好不好!太安静了!加点动静!比如画只猴子在树上偷桃吃!”
吕轻侯摇头:“不妥不妥,猴者,躁动也,与松鹤之恬静相冲……”
莫小贝嚷嚷:“画点好玩的!画个隐身人!”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画条大鲤鱼!年年有余!”
我感觉自己像个裁缝,被一堆人指手画脚,要求把长衫改造成短褂,还得镶上金边。
祝无双悄悄对我说:“柳画师,按你自己想的画就挺好。”
最后,佟湘玉拍板:“这样吧,鹤画胖点,松树画直点,背景……再加个大太阳,圆滚滚的,看着暖和!就这么定了!”
我拿着那张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草稿,回到后院,看着那面光秃秃的墙,手里的画笔有千斤重。
这他妈还画个屁!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磨磨蹭蹭地调着劣质的矿物颜料,在那面墙上打着底稿,心里憋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晚上就躲在杂物间,在唯一一盏小油灯下,画我自己的画,画那些无人问津的山水,仿佛这样才能喘口气。
我跟客栈里的人,也渐渐熟悉起来。
老白油嘴滑舌,但心眼不坏,偶尔会偷偷给我留点好吃的。
郭芙蓉风风火火,脾气一点就着,但没啥坏心思,就是审美堪忧。
吕轻侯是个书呆子,满口之乎者也,经常被郭芙蓉镇压,但对小郭是真心好。
莫小贝古灵精怪,是客栈的开心果,也是闯祸精。
李大嘴厨艺……还行,就是爱吹牛,整天把他那点厨艺吹得天花乱坠。
祝无双温柔勤快,是客栈的粘合剂,对谁都和和气气。
佟湘玉,精打细算,抠门,但护犊子,是这帮活宝的主心骨。
他们吵吵闹闹,却又奇异地团结。
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热烘烘的,甚至有点烫人的生活。
有一天,我正在墙上勾勒那只被要求增肥的仙鹤的轮廓,莫小贝跑过来,仰着头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柳大哥,你画得一点都不开心。”
我手一顿。
这小丫头,眼睛真毒。
“没有啊。”我敷衍道。
“就有。”莫小贝笃定地说,“你画的时候,眉毛是皱着的。不像我白大哥,偷吃到好吃的时,眉毛都会飞起来!”
我被她这比喻逗得差点笑出来,心里那点郁闷也散了些。
“画画……不一样。”我含糊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莫小贝歪着头,“不就是把心里想的,用手画出来嘛?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呗!掌柜的要是说你,你就……你就哭!她一准没辙!”
我:“……”这什么馊主意。
不过,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是啊,我想画什么?
我想画这客栈。
画这吵闹的,鲜活的,充满了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的人间。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我按下了。
太俗了。
太不“艺术”了。
又过了几天,我的《增肥松鹤延年图》快要完成了。
虽然违背了我的本心,但技术还在,画面看起来倒也工整富态。
佟湘玉来看过几次,表示基本满意。
就在我以为日子就要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时,出事了。
镇上钱员外家的小姐要出嫁,听说同福客栈来了个画师,派人来问,能不能去给小姐画一幅出嫁前的肖像,挂在闺房里留念。
报酬相当丰厚。
佟湘玉眼睛都亮了,一口应承下来,把我推了出去。
“额们柳画师,那可是高手!画啥像啥!保证把小姐画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我骑虎难下。
画像,还是给待嫁的小姐画,这压力比画壁画大多了。
钱员外家是镇上的大户,规矩多。
我被人领着,穿过几进院子,才来到小姐的绣楼。
钱小姐人长得……嗯,很富态,圆脸盘,小眼睛,塌鼻梁。
性格还挺腼腆。
我支起画架,开始打草稿。
问题来了。
是如实画,还是……艺术加工一下?
如实画,估计钱小姐和钱员外都不会满意。
艺术加工……那不成欺骗了吗?
我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在保持本人特征的基础上,稍微美化一下。
比如,把脸画瘦点,眼睛画大点,鼻子画挺点。
画完了,自我感觉还不错,至少比本人好看多了,但又没完全脱离本人。
钱小姐看了,脸红了,小声说挺好的。
钱员外看了,捋着胡子,沉吟片刻,也没说啥,让人把报酬结了。
我松了口气,拿着钱回到客栈,交给佟湘玉。
佟湘玉数着钱,眉开眼笑:“哎呀,柳画师,你可真是额们的福星!这下好了,下个月的房租有着落了!”
我也挺高兴,感觉自己的画终于“变现”了,虽然方式有点那啥。
没想到,第二天,钱员外就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
“好你个柳画师!竟敢欺瞒老夫!”钱员外把那张画像拍在桌子上,气得胡子直抖,“这画的是小女吗?这分明是另一个人!你把她画得这般……这般不似本人,是何居心!”
客栈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完了。
佟湘玉赶紧上前打圆场:“钱员外,消消气,消消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钱员外指着画,“你们自己看!这……这眼睛,有这么大吗?这脸,有这么尖吗?这……这分明是虚假之作!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钱家小姐貌丑,需要画师来遮掩?”
我脸上火辣辣的,张了张嘴,想辩解我这叫艺术加工,可看着钱员外那愤怒的脸,和周围人各异的目光,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郭芙蓉小声对吕轻侯说:“我觉得画得挺好看啊……”
吕轻侯低声道:“此乃‘失真’,非画道正途……”
莫小贝眨巴着眼:“我觉得钱小姐本人就长那样啊。”
李大嘴憨憨地说:“比我画得好多了……”
老白溜到我身边,低声道:“哥们儿,你这……弄巧成拙了啊。”
祝无双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佟湘玉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还是陪着笑:“钱员外,您看,这画要不我们退您钱,这画……”
“退钱就完了?”钱员外不依不饶,“此事已经传开,小女清誉受损!你们同福客栈,必须给个说法!”
我站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羞辱,难堪,还有一丝荒谬。
我他妈只是想画好看点!
我错了吗?
艺术和真实,到底他妈该怎么平衡?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白展堂,突然拿起那幅画,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钱员外,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钱员外!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
老白指着画,一本正经地说:“您仔细看看!这画上的人,这神韵!这气质!这眉梢眼角的欢喜劲儿!是不是和钱小姐待嫁之时,一模一样?”
钱员外被他唬得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看画。
老白继续忽悠:“柳画师画的,不是小姐平时的样貌,是小姐即将出嫁时,内心喜悦,容光焕发的最美瞬间啊!这叫什么?这叫捕捉神韵!这叫艺术升华!比那种干巴巴描样子画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他扭头问我:“是不是,柳画师?”
我:“……啊?啊!对!对对对!”我赶紧顺杆爬,“在下画的,正是小姐待嫁之喜,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彩!”
钱员外将信将疑,又盯着画看了半天,脸色稍微缓和了点:“是……是这样吗?”
佟湘玉立刻接上:“可不就是嘛!额早就说了,柳画师是高手!画的是神韵!是精气神!您想想,小姐出嫁那天,是不是比平时都漂亮?”
钱员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女儿那天,确实笑得特别甜。
老白趁热打铁:“所以说啊,钱员外,这画非但不是失真,反而是抓住了千金最难能可贵的瞬间!这要是挂出去,谁不说您钱家小姐是有福气、有喜气的妙人儿?这女婿家看了,不得更欢喜?”
钱员外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晕头转向,脸上的怒气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忽悠瘸了的恍然和一丝窃喜?
“呃……若真是如此……那倒……那倒是老夫错怪柳画师了?”他迟疑地看向我。
我硬着头皮,挤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员外爱女心切,可以理解。”
最后,钱员外非但没退画,反而又加了点钱,说是给柳画师的“润笔”,然后拿着那幅“捕捉神韵”的画,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老白一番舌灿莲花给化解了。
钱员外一走,客栈里爆发出各种声音。
郭芙蓉拍着老白的肩膀:“行啊老白!死的都能让你说活了!”
吕轻侯感叹:“虽近乎诡辩,然急智可嘉……”
莫小贝欢呼:“白大哥最厉害了!”
李大嘴挠头:“这就完事儿了?我还以为要打起来呢。”
祝无双松了口气,对我笑了笑。
佟湘玉点着额外多出来的钱,眼睛弯成了月牙:“展堂,这回表现不错!晚上给你加个鸡腿!”
老白得意地一甩头:“小意思!哥们儿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这张嘴……”
然后他看向我,收敛了嬉笑,拍了拍我肩膀:“柳画师,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吧,说不上谁对谁错。有时候啊,真不见得是好事,假也不见得是坏事。关键看,是为了啥。”
我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是为了啥?
为了钱?为了讨好?还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艺术尊严?
我抬头看着客栈里这群人。
他们用他们那种市井的、近乎无赖的智慧,解决了我这个“艺术家”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突然觉得,我一直坚守的所谓“艺术”,在这个活色生香的真实人间面前,好像……有点苍白,有点可笑,也有点……不合时宜。
那天晚上,我没再躲回杂物间画我的山水。
我拿起画笔,铺开纸,开始画。
画佟湘玉拨弄算盘时精明的眼神。
画白展堂溜须拍马时灵活的身段。
画郭芙蓉使出排山倒海时夸张的姿态。
画吕轻侯引经据典时摇头晃脑的迂腐。
画莫小贝偷吃糖葫芦时狡黠的笑容。
画李大嘴挥舞锅铲时憨厚的专注。
画祝无双擦拭桌椅时温柔的侧影。
我画得飞快,笔触不再追求什么意境格调,只求抓住那一瞬间的神态,那股子鲜活的、泼辣的、温暖的生气。
画完了,我自己看着都愣住了。
这画技,还是我的画技。
可画里的人,却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同福客栈特有的吵闹和温情,几乎要破纸而出。
这……是什么?
这他妈就是我这些日子看到的人间。
第二天,我把这组人物画拿给了佟湘玉他们看。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一阵沉默。
郭芙蓉先叫起来:“哇!这是我吗?这么凶?”
白展堂摸着脸:“哥们儿我这么帅的吗?”
吕轻侯眯起眼睛:“此画……虽笔法略显不羁,然神采飞扬,可谓得其神矣……”
莫小贝指着画上的自己:“哈哈!我好像在偷白大哥的瓜子!”
李大嘴看着画里系着围裙的自己,嘿嘿傻笑:“挺像,挺像。”
祝无双脸微微红了:“柳画师画得真好。”
佟湘玉看着画,看了很久,然后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柳画师,这画……额能留下吗?额出钱买。”
我摇了摇头。
“不要钱。”我说,“送给大家的。”
我看着他们惊讶的表情,心里突然变得很轻松,很踏实。
“我觉得,”我顿了顿,找到了合适的词,“这才是我想画的。”
我的《增肥松鹤延年图》最终还是完成了,端端正正挂在大堂墙上。
佟湘玉很喜欢,说看着就喜庆。
但我自己知道,那面墙,或者这世上任何的墙,都框不住真正的生活。
我又在客栈住了一段时间,继续劈柴挑水,偶尔给人画点小像,挣点零花钱。
但我更多的,是观察,是用笔记录下这客栈里流淌的点滴。
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该走了。
我跟佟湘玉辞行。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给了我一些盘缠:“柳画师,以后要是路过,还来额们这儿住。”
老白冲我抱拳:“哥们儿,保重!江湖路远,机灵点!”
郭芙蓉挥着手:“下次来给我画个更漂亮的!”
吕轻侯:“柳兄,一路顺风,愿君前程似锦……”
莫小贝塞给我一个她自己编的丑丑的平安结:“柳大哥,这个给你!别忘了我们啊!”
李大嘴从厨房包了几个热腾腾的馒头:“路上吃!”
祝无双柔声道:“柳画师,照顾好自己。”
我背着我的破包袱,里面装着那些画满了同福客栈众人的画纸,走出了客栈大门。
阳光有点刺眼。
七侠镇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硌脚。
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的味道。
但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地方了。
我是个画师。
也许永远也成不了什么名家。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画里,会多出一点东西。
那点东西,叫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