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
苏母把掸子拿好,往苏禹的胳膊上打了几下:“说话真是口无遮拦,你在陛下面前也这么没规矩?”
她压低声音说道:“苏禹,老娘警告你。”
“如今家里虽然请了仆人,但都是为了给你和贵妃充面子,你可不能学那些纨绔子弟的坏习惯,养成高高在上的脾气。听见没有!”
苏禹看了眼她手里的“凶器”,还是没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老实应声道:“儿子知道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从门口进来,对着主家行礼道:“苏大人,老夫人。”
苏母对于家里的仆从向来和颜悦色,并不认为他们低人一等,便连忙应声道:“小六儿,你有什么事?”
小六儿憨厚地笑道:“回夫人的话,外面有位自称是工部制库员外郎的年轻郎君,想要和您二位见上一面。”
闻言,苏母和苏禹均是一愣。
两人对视片刻,苏母才有些犹豫地问道:“他……他叫什么名字?你问清楚他的来意没有?”
“好像姓杜,名字倒是没说,只告诉小的,只要说明了身份,您二位就知道他是谁。”
苏母拿不准主意,只能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儿子,小声问道:“要让他进门吗?他是不是听说了青青今儿个回家,专门过来看望的?”
苏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迟疑道:“贵妃省亲第一天,按规矩来说是不应该接见外客的……但是杜兄也算不上是外人……”
小六儿见主家拿不定主意,便好奇地问道:“小的听您二位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让杜郎君与贵妃娘娘见面?”
“这事儿好办呀,就让苏大人在前院接见杜郎君,等到贵妃娘娘回府以后,老夫人便出面将她直接带进后院,把两人错开不就行了?”
“更何况后院里还有一位太夫人,长辈身处府中,还怕他杜郎君做出什么事情不成?”
他虽然不知道杜家与苏家有着怎样的过去,但也能看出来,苏母和苏大人对于门外的杜郎君,并没有厌恶之情,反而多了几分尴尬和不自在。
又见他们二人对于杜郎君来访的时机十分纠结,想必这位员外郎与贵妃娘娘之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年轻男女之间能有什么秘密?
自然是两情相悦不成,却被皇帝横叉一脚,斩断了大好姻缘呗!
听了这话,苏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孩子,你说得对。”
“来者是客,杜郎君既然已经上门,咱们苏家自当以礼相待,好生招呼人家才是。”
说完,她也不再为难,用鸡毛掸子抽了一下苏禹的背,命令道:“你去接待杜郎君,别让他在咱家待太久,最好能赶在贵妃回来之前,就把人送走,知道不?”
这支鸡毛掸子是苏母亲手扎的,上面的鸡毛不多,反而是棍子又粗又重。
苏禹被打得倒吸一口凉气,呲牙咧嘴道:“亲娘,您真是我的亲娘!”
“亲什么娘,问你听清老娘的话没有,你在这发什么牢骚呢?还想再挨一下是不是?”
苏母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掸子,在空中挥舞几下,苏禹甚至能听见凶器破空发出来的“呼呼”声。
于是,他赶在苏母下一棍子甩上来之前,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带着小六儿逃之夭夭,到前院去接见杜郎君了。
苏家宅子占地面积不大,前院位于正门后方,几步路的功夫就走到了。
家中只请了两个用来上茶端点心的小婢女,此时正靠在门边说着悄悄话。
她们见到苏禹过来,连忙站直身子,恭敬行礼道:“奴婢见过苏大人。”
“起来吧。”
苏禹问道:“杜郎君呢?”
年纪稍大些的小婢女回道:“奴婢们已经带客人到前院坐下了,刚刚上过茶水,苏大人快进去吧。”
她机灵得很,连忙上前帮自家主子开门。
屋内便传出来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闻得苏禹忍不住跳了跳眼皮。
只见一名身姿挺拔的清瘦公子端坐于桌边,身着浅青色的锦缎长袍,头发半束起来,用青玉发冠加固,烨然若神人。
听见来人的动静,杜琮缓缓抬起头来。
他生得一双多情的细长狐狸眼,睫毛长而直,眼尾稍稍下垂,显得整个人无比风流讨怜,欲语还休。
苏禹见到他这弱柳扶风的样子,心里就直哆嗦,回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妙的往事。
然而此时人家已经看过来了,再不作出回应,就显得有些不礼貌。
于是苏禹还是上前几步,拱手笑道:“苏某见过员外郎。今儿个光临寒舍,我苏府深感蓬荜生辉呀。”
杜琮放下手里的茶盏,高挺的鼻梁下面是略显单薄的粉唇,还沾着些许水珠,看起来很是湿润柔软,给人无端生出想要狠狠蹂躏的心思。
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朝着苏禹回了一礼:“苏兄长不必如此多礼。”
“你我二人自幼相识,今儿个工部休沐,杜某便想要上门拜访,不知给你家添麻烦没有。”
苏禹极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自腹诽道:其他的麻烦倒是没有,你本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小六儿猜得没错,这位杜员外郎——杜琮,确实与贵妃苏青青之间有些男女之间的猫腻。
只不过当时男未婚女未嫁,正是总角垂髫时,猫腻一词有些不恰当。
咱们便暂且称呼这样朦胧的情感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
苏家和杜家原本都是住在西街的贫苦百姓,平日里你招呼我一声,我对你笑一下,一来二去的,两户人家就这么熟悉了起来。
苏家有兄妹三人,杜家却只有一个独生子。
苏禹的年纪最大,不乐意玩那些小孩子游戏;而苏昭君年纪最小,也不喜欢出门,成天宅在家里看书。
所以到了最后,只有苏青青和杜琮玩得最好,感情最深。
杜琮从小就生得细皮嫩肉,和苏青青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座下的童男童女,十分讨人喜欢。
于是当时的邻居们只要见到两人,都会笑着打趣道:“感情这么好,小琮往后要不要娶咱们青青做娘子?”
本来这只是一句玩笑话,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杜琮盯着苏青青无忧无虑的侧脸,将这句话给当了真。
小时候的他认为,世上所有夫妻都是天定的姻缘,从小就会生活在一起。
而等到成亲以后,就会有信使将孩子送到家门口,作为夫妻能够相伴一生、互相不离不弃的证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苏家男人突然病死,只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但杜家男人却高中了科举,举家搬离了贫民窟,从此同船过渡,五百年休1。
杜琮被家人给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和他父亲一样,长大以后参加科举,延续家族荣耀。
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期许,他只能待在家中念书写字,和太傅辩经,根本没时间回到西巷贫民街,再见苏青青一面。
而苏青青见到家中这样惨败的光景,心一横,便将自己卖进了皇宫,从此成为太皇太后身边的奉茶小宫女。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杜琮本来并不知道宫里那位声名显赫的贵妃娘娘,正是自己寻觅多年的小青梅。
他只是某次偶然在兵部见到了苏禹,两人便重新开始联系,他也从来没有过问苏青青的去处,害怕得知她已经订亲,或者已经嫁人的消息。
只不过杜琮依旧抱有一丝侥幸。
根据长幼原则,苏禹到现在还没有成亲,只是与丞相家的小姐订了婚,那么苏青青作为妹妹,应该不会比兄长先出嫁的吧。
他的自欺欺人一直持续到苏禹南巡归来,受到皇帝封赏,成为正五品奉车都尉之后。
某天,杜琮刚拿了几册有关兵部仓库扩张的卷轴,准备拿给兵部尚书签字盖章,就看见许多同僚正围在苏禹的身边,乐呵呵地说些什么。
他本来无意偷听众人的谈话,然而兵部官员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横冲直撞地传进耳朵里,不听都不行。
其中一人大声夸道:“好小子,你妹妹在宫里当贵妃,你又成为了陛下身边的近臣,你们苏家往后必定有大造化!”
另一个人也不甘示弱,连忙应声道:“苟富贵勿相忘,咱们一日是同僚,终身都是同僚,这辈子有着过命的交情,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我们呐!”
众人纷纷附和道:“对呀!”“就是就是!”“苏大人请客吃饭!”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了卷轴“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杜员外郎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中间的苏禹,好半天才开口问道:“你的,哪个妹妹,是贵妃?”
然而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杜琮就后悔了。
还能是哪个妹妹?
苏禹总共就两个妹妹,算一算年纪,幺妹苏昭君还不到十五岁,贵妃之位怎么也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而另一个……
“对不起,臣失态了。”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杜琮低头捡起地上的东西,迅速地、狼狈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了工作,又怎么回到府中,脱衣服洗漱,然后行尸走肉一样躺回床上的。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从此以后,杜琮就开始留意宫里的动向,时刻关注着那位传说中独得圣宠的瑜贵妃娘娘。
这样的感觉很割裂,他只要一听说皇帝为贵妃又做了什么什么事,就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他也狠不下心来,让手下人不要再打听贵妃的消息了,“宁愿在痛苦中清醒,也不要一无所知,麻木不仁”。
杜琮还试图往后宫里递信。
然而他并非家属身份,哪怕是简单的问安信,都被内务府给拦截了下来,扔到御膳房去烧柴火。
他就这样等啊,等啊。
等到苏青青的孩子成为了储君,等到宫中开始新一轮选秀,等到自己已经快到二十岁,已经不是能够再任性下去的年纪了,必须尽早议亲成家———
杜琮才在绝望中意识到,他必须见苏青青一面,向她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思念之情。
无论最后苏青青是欣喜,还是冷漠,他也能说服自己开始新的生活,按照父母安排,迎娶门当户对的世族小姐。
好在这次命运没有薄待他。
就在杜父杜母下达了最后一次通牒,命令他必须在年末科举之前订下亲事时,杜琮终于得到了贵妃将要回家省亲的消息。
他对着镜子认真打扮了好几天,弄得家人都开始紧张起来,以为是长辈压迫太过,导致他已经不喜欢女子,开始培养龙阳之好了。
杜琮懒得和爹娘多说,自己花大价钱去成衣铺子定制了一套衣裳,满心欢喜地等待省亲日子到来,比苏家人还要热切。
今日,便是两人重逢之时。
苏禹不动声色地将面前人打量了一遍,见杜琮穿得像个开屏的花孔雀似的,可能还抹了胭脂,就知道这小子贼心不死,还试图与自家妹子再续前缘呢。
他假笑起来,试探性地说道:“杜兄难得上门拜访,来之前也不递个帖子,好让苏家有所准备。”
“家中只有仆妇一二,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来,不如我们移步金佬楼,点上一桌子好饭好菜,喝几杯酒畅快一下?”
苏禹不喜欢这个杜琮,他从小就觉得这小子看妹妹的眼神不怀好意,这让他生出了浓浓的危机感,生怕姓杜的把青青给带坏了。
而且身为男子,杜琮还生得妖不妖艳不艳的,看他那抬眼的表情,小男人家家勾引谁呢?
听见苏禹的问话,杜琮慢慢地微笑起来,回绝道:“多谢苏兄好意。”
“只是杜某在家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今儿个登临苏府,倒觉得十分亲切,格外想念那一口家常小菜。”
“不知苏兄可否满足愚弟的小小心愿?”
好好好,蹬鼻子上脸了!
他还真想拖延时间,一直等到贵妃进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