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百官分列两侧,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早朝议事刚过一半,忽有个须发斑白的老臣出列,捧着朝笏躬身道:“陛下,臣闻近日已解了王保保的禁足,此事恐有不妥啊。”
话音刚落,又有几位官员接连出列附和。
其中一人朗声道:“王保保乃前朝旧将,向来与我大明为敌,虽被擒获,其心未必归顺。如今放他自由,若暗中勾结旧部,或生不轨之心,岂不是养虎为患?”
另一人接着说道:“应天乃京畿重地,王保保在此自由出入,万一有细作与他勾连,泄露朝中机密,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才是。”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皆是陈述解禁之弊,言辞恳切,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无非是担忧王保保心怀异志,恐生祸端。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静静听着众臣奏请,未发一言。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百官都望着龙椅上的皇帝,等候他的决断。
众臣议论正酣,忽闻一人朗声道:“诸位大人所言,未免过虑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杨宪出列。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朝笏,步履沉稳地走到殿中,对着龙椅躬身一揖,而后转向百官,朗声道:“陛下解王保保之禁,实乃深谋远虑,非寻常人可窥测。”
“昔日汉高祖擒韩信,未因其功高而加害,反封淮阴侯,终收安定天下之效;唐太宗擒尉迟恭,不记旧怨,委以重任,遂成开国元勋。可见自古成大事者,皆有容人之量。”
杨宪声音清亮,字字掷地有声,“王保保虽为前朝旧将,然其忠勇之名,天下皆知。昔年他守开平,拒我大军,虽为敌对阵营,却也见得其风骨。”
他顿了顿,又道:“况如今常国公与王家有姻亲之谊,常国公手握重兵,忠心耿耿,陛下信重有加。王保保若有异动,首当其冲者便是常家,他岂会行此不智之举?”
有老臣插言:“可王保保毕竟是降将,人心难测啊!”
杨宪微微一笑,续道:“大人此言差矣。春秋时,管仲射齐桓公中其带钩,桓公即位后却任其为相,终成霸业。何也?因其知管仲之才,更信自身能驾驭之。陛下今日之举,正类于此。王保保被禁多年,安分守己,可见其已无顽抗之心。放其自由,一则显陛下宽仁,收天下人之心;二则可安常国公之心,使其更效犬马;三则王保保在应天,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纵有心思,亦难施展。”
他环视众臣,语气愈发恳切:“诸位大人只忧其反,却不见陛下这步棋的妙处。此举看似放虎归山,实则是将其置于眼皮底下,既全了容人之德,又拢了可用之人,更稳住了北疆屏障,可谓一举三得。古之贤君,莫过于此啊!”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引经据典,句句在理。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众臣,渐渐收了声,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面露恍然之色。
朱元璋在龙椅上听着,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开口道:“杨宪所言,正合朕意。众卿不必多言,此事已定。”
杨宪躬身领旨,退回班列。
殿内一时肃静,百官皆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了。
大本堂内,檀香袅袅,书卷整齐地码在案上。
翰林学士李希颜刚讲完《左传》中的一段,放下手中的朱笔,环视着满堂的皇子皇孙,缓声道:“近日朝堂之上,因陛下解了王保保禁足一事,议论颇多。今日不讲经义,便请诸位说说,此事究竟妥与不妥?”
话音刚落,几个年纪稍长的藩王世子已面露思索之色。
朱允炆坐在靠窗的位置,闻言轻轻蹙起眉头,手里的狼毫笔在砚台上顿了顿。
他今年刚满八岁,性子偏于沉静,此刻略一沉吟,便起身拱手道:“学士容禀,晚生以为,此举不妥。”
李希颜颔首:“哦?说说你的道理。”
“王保保乃前朝劲敌,与我大明征战多年,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将士的血。”
朱允炆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执拗,“如今虽被擒获,但其心未必归顺。放其自由,好比纵虎归山,若他暗中联络旧部,再生事端,岂非要动摇国本?何况,朝堂之上已有多位大臣进言反对,想来必有其道理。”
他说完,殿内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
有几个年幼的皇子虽不甚明白,却也觉得“纵虎归山”这话有理,纷纷点头。
这时,朱雄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比朱允炆年长两岁,站姿端正,朗声道:“我以为,允炆所言,未免过虑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朱雄英接着道:“王保保被软禁应天多年,若有心作乱,何至于等到今日?这些年他安分守己,可见已无顽抗之意。陛下此举,一来显宽仁之心,让天下人知陛下能容前敌,归顺者自会安心;二来,常国公与王家有姻亲,常国公手握北疆兵权,忠心耿耿,王保保若有异动,常家必先不允,陛下正是看准了这层关系,才敢放心解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再者,王保保虽为旧将,但其勇略天下闻名。若能得其心,将来或可为我大明出力,即便不能,让他在应天自由出入,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反倒比软禁更让人放心——软禁时,他若想勾结外人,反倒容易藏着掖着,如今在明处,反倒无从下手。”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说了情理,又论了利害,连李希颜也微微点头。
朱允炆听得眉头更紧,却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低声道:“可……可他终究是敌人啊。”
“昔日管仲曾射齐桓公,桓公却用之为相,终成霸业。”朱雄英道,“敌人未必不能为我所用,关键在如何驾驭。陛下此举,正是有这份胸襟与手段,弟何必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朱允炆涨红了脸,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坐回了座位。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几个原本附和朱允炆的皇子,此刻也若有所思。
李希颜抚着胡须,笑道:“雄英所言,颇有见地。看来诸位近日不仅读了书,也留意了朝堂事,这便是长进。今日议论,不论对错,能各抒己见,便是好事。”
说着,他拿起书卷:“闲话少叙,咱们继续讲方才的《曹刿论战》……”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落在摊开的书卷上,朱雄英坐回座位,朱允炆却还在对着书页出神,显然还在琢磨方才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