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离开草北屯,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初始的一段山路还算熟悉,是往年采参、狩猎常走的小径,越往深处走,人类活动的痕迹便越发稀少,最终彻底被蛮荒的自然所吞没。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般裸露在地表,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能陷进半个脚踝,每一步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更衬得林间幽深寂静。空气潮湿而清冷,混合着腐殖土、真菌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奇异香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凛冽的生机。
头三天,走得颇为不顺,甚至可以说是尽走冤枉路。
刘二愣子对他那台废品站淘换来的探矿仪抱有极大的热情,几乎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举着那带着天线的铁疙瘩,煞有介事地调整着表盘,听着里面传来的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那指针像是抽风般胡乱晃动着,毫无规律可言。
“诶!有反应了!这边!这边信号强!”刘二愣子突然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喊道,带头就往一片布满荆棘的灌木丛里钻。众人将信将疑地跟上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砍断无数带刺的藤蔓,弄得衣衫褴褛,满手血痕,最后挖下去半米深,挖出来的却是一个锈迹斑斑、印着模糊日文的铁皮箱子!撬开一看,里面是几管早已凝固、颜色诡异的化学试剂瓶和破碎的玻璃器皿,吓得曹德海脸色发白,赶紧让人撒上随身携带的硫磺粉,连夜换地方宿营。
“瞅瞅!这就是你的科学!”曹德海气得吹胡子瞪眼,烟袋锅差点敲到刘二愣子脑门上,“净带着咱们找这些鬼子留下的破烂玩意儿!晦气!”
刘二愣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再吱声,但还是舍不得扔掉那台仪器,只是不再把它当主导了。
第四天早上,宿营地的篝火余烬还未完全熄灭,曹大林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远处被晨雾笼罩的山峦轮廓,久久不语。他深吸了几口林间清冷的空气,又蹲下身,抓起一把脚下的黑土,在指尖捻开,仔细看着土质,又放到鼻尖闻了闻。
“收起铁疙瘩。”他转身,对垂头丧气的刘二愣子说道,语气不容置疑,“今天,跟我看‘地气’。”
他领着众人,偏离了之前乱闯的方向,转向一处朝阳的山坡。这片坡地生长着大片高大的椴树,林间相对开阔,阳光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曹大林指着坡地上一种叶片狭长、顶端微微发紫的蒿草,对众人说:“看那儿的蒿草,尖梢发紫,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长,地气旺。底下,定有老货。”
曹德海眯着眼看了看,微微颔首,显然认同曹大林的判断。老把式们都懂得这个,有灵性的老山参生长的地方,地气(土壤养分、微量元素等)与别处不同,会影响其上生长的植被。
果然,在那片发紫的蒿草丛深处,他们发现了一片密密麻麻、顶着三片或五片小叶的幼苗。
“是‘刺官儿’!”一个老把式激动地低呼。刺官儿是人参幼苗的俗称,它们的出现,往往意味着附近有年份更久的老参,就像是老参派出的哨兵。
栓柱(他这次也跟着进了山,想弥补之前的过错,挣点工分)兴奋地就要拿出红绳去系,被曹德海一把拦住:“急啥?毛手毛脚的!这是参娘娘放的哨兵,提醒咱们到地方了,真佛还在后头呢!惊动了它们,老货就该藏更深了!”
曹大林示意大家噤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刺官儿”的叶脉走向和倾倒的方向。这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辨别,需要多年的经验和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应。他顺着那冥冥中的指引,拨开层层叠叠的灌木和蕨类植物,向前探索。
跟着“刺官儿”若有若无的指引,他们找到了一处半边已经坍塌、被藤蔓和苔藓几乎完全覆盖的地戗子(猎人或采参人临时搭建的窝棚)。扒开破败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炕席,曹大林在角落的浮土下,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页面泛黄、边缘破损严重的牛皮纸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苍劲的大字:《更路簿》。
这是老辈赶山人记录山路、水脉、物产和特殊标记的秘本!曹大林小心地翻开,里面用极其细密的笔触画着错综复杂的山势走向、河流分布,旁边标注着只有行内人才能看懂的符号和简注。他对着从枝叶缝隙透下的日光仔细照看,发现纸背似乎还透出一些更奇怪的、若隐若现的纹路。那纹路似乎是人参的根须脉络,又与人体某种经络图隐隐对应交织,旁边还有极其模糊的朱砂小字批注,依稀可辨:“参人同源,气血相通……”
这意外的发现,让曹大林心头一震。这不仅仅是路径图,似乎还蕴含着某种更深奥的、关于人参药性与人体关联的古秘认知。他将《更路簿》小心翼翼地收好,这或许对未来的参园种植,乃至理解人参的奥秘,都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第十日,他们按照《更路簿》上一条极其隐秘的标注,找到了一片背阴的黑松林。林子里光线昏暗,松针落了厚厚一层,空气中飘荡着松脂的清香。在这里,曹大林发现了关键的线索——一堆松鼠啃食后残留的参须残渣,里面还混杂着一些未能消化、依旧晶莹饱满的参籽。
曹德海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捡起几粒参籽,对着光看了看,声音发颤:“是……是六品叶拉的粪!看这籽粒的饱满度,那老货……就在左近!起码是百年往上的宝参!”
希望就在眼前,所有人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高度紧张和兴奋起来。他们以发现参粪的地方为中心,呈扇形向外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突然,走在侧翼、负责警戒的刘二愣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众人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只见刘二愣子抱着左脚,踉跄着从一片看似平坦的苔藓地跳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脚上穿的胶鞋被什么东西刺穿了,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染红了一大片苔藓。
“咋回事?”曹大林一个箭步冲过去。
“蛇!锅盖粗的野鸡脖子(东北对一种大型蝮蛇的俗称)!咬……咬了我一口!”刘二愣子疼得龇牙咧嘴,声音都变了调,指着刚才踩到的地方。
只见那片苔藓覆盖的地面,微微塌陷下去一小块,旁边散落着几片枯叶,一个隐蔽的、用细树枝巧妙伪装的捕兽夹子弹了起来,锋利的铁齿上还沾着血迹。而在不远处的石砬子(乱石堆)阴影里,一条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细、浑身覆盖着棕黑相间、如同铁锈般斑纹的蝮蛇,正缓缓抬起扁平的三角脑袋,猩红的信子“嘶嘶”吞吐着,一双冰冷的竖瞳,不带任何感情地锁定着这群不速之客。那蛇躯盘绕的身后,一道狭窄的岩缝里,隐约可见几株顶着沉重红榔头果、叶片肥厚油亮的老参轮廓!
“是药蛇!”曹德海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老参都有灵物守护!这‘铁树皮’(对这种蝮蛇的另一种称呼),毒性烈得很!”
那蛇似乎被惊扰,前半截身体微微弓起,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咋办?”栓柱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端起了背着的猎枪,“用……用枪崩了这长虫?”
“别动!”曹大林低喝一声,制止了栓柱。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又迅速扫了一眼刘二愣子迅速肿胀发黑的伤口,心知必须立刻处理,否则性命堪忧。
他缓缓向后退了几步,与毒蛇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然后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从不离身的、用整块木头抠成的陶罐。揭开用蜂蜡密封的罐口,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苦味的腥气弥漫开来——那是去年在黑瞎子沟救那母熊时,得到的上好的熊胆汁!
他用手蘸着粘稠的熊胆汁,动作飞快地在刘二愣子和毒蛇之间的空地上,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那古怪而强烈的气味,似乎对蛇类有着特殊的刺激作用。
那盘踞在石砬子上的“铁树皮”立刻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它不再盯着刘二愣子,而是昂起头,朝着曹大林的方向,发出更加急促、威胁意味十足的“嘶嘶”声,甚至前半截身体人立而起,露出了腹部浅色的鳞片!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这条大蛇的躁动,那道狭窄的岩缝里,又窸窸窣窣地游出了两条体型稍小、但同样色彩斑斓、一看就剧毒无比的蝮蛇!三条毒蛇,首尾隐隐相连,在岩缝前组成了一个缓慢流动的、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三角阵势!将那片生长着老参的岩缝,牢牢护在中心!
曹德海看到这个阵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是……是三才阵!老辈人传说,遇上这种守参的灵蛇摆出三才阵,非得……非得献祭活物,否则绝难靠近!这……这可咋整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曹德海的话,被围在胆汁圈内的刘二愣子,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伤口处流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浑浊发黑的黄水,脸色也迅速蒙上一层死灰色,显然蛇毒已经深入血脉,开始发作了!
情况万分危急!救人,还是取参?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曹大林看着痛苦抽搐的刘二愣子,又看了看那三条虎视眈眈、护住参宝的毒蛇,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拔出一直绑在腿上的猎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地落进地上那个用熊胆汁画出的圆圈里!
鲜血与熊胆汁混合,霎时间,竟腾起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和苦涩混合气味的青烟!
那三条组成阵势的毒蛇,突然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泼到一般,它们猛地缩回了原本高高昂起的头颅,同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嘶鸣,这声音在幽静的黑松林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而那原本严密的阵势,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曹大林如离弦之箭一般,一个箭步冲到了刘二愣子的身旁。他俯下身去,完全不顾及自身的安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对准了刘二愣子脚踝上那两个深黑色的毒牙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吸吮起来!
每吸一口,曹大林都会迅速扭过头去,将那混合着毒液的黑血吐在地上。令人惊讶的是,那被吐在地上的黑血,仿佛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一般,落在苔藓上时,竟然发出了“呲呲”的轻微响声,而在那落点的周围,更是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生长出了一簇簇叶片呈紫红色的小草——这正是山里赫赫有名的解毒圣药,紫花地丁!
然而,曹大林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他的动作。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吐着,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嘴唇开始肿胀发麻,但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没有丝毫停顿。他用自己的鲜血,硬生生地破开了这看似无解的僵局,用这种最原始、也是最危险的方式,为刘二愣子争取着那一线极其渺茫的生机。
在这幽暗的黑松林里,人与蛇之间的这场生死较量,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僵持阶段。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身体也因为失血过多而摇摇欲坠。但他的眼神却坚定无比,仿佛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条巨大的蟒蛇刺去。鲜血四溅,他的手臂也被蟒蛇的獠牙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然而,他并没有退缩,而是继续向前,一步一步地逼近蟒蛇。
终于,他成功地将匕首刺进了蟒蛇的身体,蟒蛇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他趁机用力一推,将蟒蛇推倒在地,然后迅速扑上去,用身体死死地压住了它。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黑松林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和刘二愣子的呼吸声,以及蟒蛇那渐渐微弱的挣扎声。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用自己的生命,为刘二愣子赢得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