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来这颗毒瘤被当众剜去,曹大林借势立下的三条铁规,如同三把无形的锁,牢牢锁住了草北屯一度浮动涣散的人心。屯子里那股乌烟瘴气的歪风邪气,仿佛被一场透雨洗刷过,虽然角落里可能还藏着些许湿漉漉的污迹,但表面上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秩序。合作社的工作重新步入正轨,参园的前期准备工作,在曹大林的督促和老会计的精心调度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购买参籽的钱款已经凑齐了大半,只等时机合适,便派人前往抚松地区采购。
就在这百废待兴、一切向好之际,山林自身亘古不变的节律,再次向草北屯发出了召唤。时令已过处暑,早晚的风里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山峦的颜色开始变得富有层次,翠绿、金黄、火红交织晕染。最惹眼的,是那零星散布在林下、坡前的多年生人参,顶端那一簇簇由青转红、日益饱满膨大的聚合果——红榔头,成熟了。
“红榔头市到喽——!”
清晨,曹德海那苍老却依旧洪亮的嗓音,如同往常无数个年份一样,敲打着草北屯每一个老辈赶山人的心扉。他举着那杆锃亮的黄铜烟袋锅,站在合作社院子的石磨盘上,对着渐渐聚拢过来的社员们吆喝着:“眼睛亮的、腿脚利索的,带上家伙,跟我进山!手笨的、胆小的,留守看家,把屯子给咱守好喽!”
合作社院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滚水,沸腾起来。男人们找出珍藏的、用鹿腿骨或硬木精心打磨的“索拨棍”,检查着上面缠绕的、浸过桐油的“快当绳”(一种专用的采参红绳),女人们则忙着缝补进山穿的厚实衣物,往鹿皮缝制的干粮囊里装炒面、咸菜疙瘩、还有能补充盐分的盐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兴奋、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气息。红榔头市,是山里人对人参种子成熟季的俗称,也是一年中寻找野山参最好的时机,那红艳艳的参籽,就是指引采参人找到宝藏的天然路标。
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响应似乎没有那么热烈。不少年轻人站在人群外围,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犹豫。参园的计划刚刚起步,前景虽然美好,但毕竟遥远,而跟着合作社集体进山抬参,规矩多,辛苦,分到个人头上的收益,似乎也不如以前单干或者跟着像孙二癞子(虽然他现在不敢回来了)那样的人“闯荡”来得刺激和“实惠”。赵福来之前散播的那些关于“死守穷山沟没出息”的论调,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
曹大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回到自家仓房,开始仔细挑拣进山的物事。鹿骨钎子要选带有自然弯度的,更容易探入石缝土层;快当斧的刃口重新在磨石上开了刃,闪着青幽幽的冷光;甚至连用来固定帐篷的别针,他都要在一块吸铁石上蹭几下——老辈人传下的说法,钢器带了磁性,不招雷击,在山里能避邪。
最后,他郑重地取出那卷用油布包裹、边角已经磨损发黄的《参谱》,轻轻翻开。扉页上,赵把头那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依旧清晰:“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见宝莫贪,留种养山。”这十二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曹大林的心上。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仿佛能感受到前辈赶山人那份对山林的敬畏与守护。
进山的仪式,比过年还要隆重。参帮的后人,请出了那面世代相传、被烟火熏得黝黑的“山神爷”牌位,摆放在院子中央的条案上。条案上陈列着猪头、鱼尾、公鸡、方肉四色供品,还有新蒸的白面馒头。曹德海作为屯里最年长、资格最老的赶山人,带头燃起三炷香,面向苍茫群山,用他那苍凉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古老的《喊山调》:
“开——山——啰——!”
声音拖得老长,在山谷间回荡。
“各路仙家——让条道——俺们进山——取点宝——!”
“接——山——啰——!” 围观的众人,无论老少,无论今年是否进山,都神情肃穆,齐声应和。
“平平安安——去——顺顺当当——回——!”
这蕴含着古老信仰和祈愿的声浪,惊起了林间成群的山雀和松鸦,扑棱棱地飞向高空。
仪式完毕,众人收拾停当,正准备出发。刚走到屯口,就听见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声由远及近,只见刘二愣子驾驶着合作社那台“东方红”牌旧拖拉机,车斗里还坐着吴炮手和另外两个年轻后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拖拉机在屯口“嘎吱”一声停下,刘二愣子利落地跳下车,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味。
“曹哥!等等俺!”刘二愣子一边喊着,一边弯腰从驾驶座底下使劲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他得意地拍了拍麻袋,“瞧瞧!俺从县里废品收购站淘换来的好东西!新式探矿仪!听说用它找矿脉一找一个准,找参肯定也行!”
那是一个方头方脑、带着表盘和天线的铁疙瘩,看起来颇为笨重,与周围人们手里轻巧的索拨棍、快当绳形成了鲜明对比。
曹德海一看,眉头就皱成了疙瘩,烟袋锅毫不客气地敲在拖拉机锈迹斑斑的铁皮上,发出“梆梆”的响声:“胡闹!简直是胡闹!寻参靠的是啥?靠的是眼力!是心气!是跟山林的感应!你这铁疙瘩顶个屁用!山神爷能认这玩意儿?”
刘二愣子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梗着脖子辩解:“德海叔,这都啥年代了,得讲科学……”
“科学?山里的规矩就是最大的科学!”曹德海气得胡子直翘。
曹大林看着那台探矿仪,又看了看一脸不服气的刘二愣子和面带忧色的曹德海,沉吟片刻,走上前,伸手掂量了一下那麻袋,分量不轻。他平静地对刘二愣子说:“带着吧。”
“曹哥!”曹德海急了。
曹大林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对刘二愣子说:“不过,这东西,不能当主心骨。把它绑到驮物资的骡子背上,算是个备用手段,防个万一。”
刘二愣子见曹大林松口,立刻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和吴炮手一起,七手八脚地把那台探矿仪往一头负责驮运帐篷、粮食的健壮骡子背上绑。那骡子似乎极其不喜这铁疙瘩的气息,焦躁地甩着蹄子,喷着响鼻,直到曹大林让人找来一件用艾草熏过的旧麻布,盖在仪器上,骡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个小插曲,让原本庄重的出发气氛,多了几分莫名的躁动和不确定性。
曹大林目光扫过即将进山的队伍,除了曹德海、吴炮手、刘二愣子这几个老搭档,以及另外四五个经验还算丰富的老把式,今年自愿跟着进山的年轻人,只有寥寥三四个,而且多是家里困难、指望这次进山能有点收获贴补家用的。大部分年轻人,还是选择了留在屯里,或是观望,或是忙于参圃的平地、备料等活计。
他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但脸上并未显露什么。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看到了站在自家院门口、默默望着这边的春桃。春桃的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曹大林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就在队伍即将开拔之际,一个略显突兀的身影,出现在了屯口的小路上。是苏晓曼。
她今天没有穿那身扎眼的西装套裙,而是换了一身相对休闲的米色风衣和长裤,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商业气息,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温和?她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外文字母的、看起来挺高级的纸袋子,快步走了过来。
“曹支书,你们这是要进山采参?”苏晓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扫过队伍和那些古老的工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算计。
“嗯。”曹大林淡淡地应了一声。
“山里辛苦,要注意安全。”苏晓曼说着,将手里的纸袋子递向曹大林,“这是一点进口的压缩饼干,热量高,方便携带,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纸袋子散发着淡淡的香精和油脂味,与周围山野的气息格格不入。
曹大林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语气平静而疏离:“谢谢苏小姐好意,心领了。我们山里人,习惯了自己的干粮。”
苏晓曼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恼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那……祝你们满载而归。”她深深看了曹大林一眼,转身离开了,高跟鞋在土路上踩出清晰的印痕。
这个小插曲,像一粒石子投入湖面,在部分队员心中漾起了细微的涟漪。有人觉得曹大林不近人情,有人则暗自佩服他的硬气。
队伍终于出发了。曹大林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曹德海、吴炮手等老把式紧随其后,刘二愣子则兴奋地跟在驮着探矿仪的骡子旁边,不时摆弄一下那天线。那寥寥几个年轻后生,带着好奇和紧张,跟在队伍末尾。
山路蜿蜒,伸向云雾缭绕的深山。林间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松涛阵阵,鸟鸣幽幽。曹大林深吸一口这熟悉而亲切的山野之气,将屯子里所有的纷扰、苏晓曼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都暂时抛在了脑后。他的心神,已然与这片孕育了无数珍宝也隐藏着无数危险的老林子,连接在了一起。
他知道,这次进山,不仅仅是为了寻找那延续草北屯希望的红榔头,更是一场对意志、技艺和本心的考验。山,就在那里。而能带回去什么,取决于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