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死寂中,唯有秦王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那哭声中七分是真切的恐慌——头顶的天塌了,接下来这千斤重担岂非要落在他这从未想过要扛鼎的人身上?
另有三分,则是源于对未来无尽压力的本能畏惧。
赵迁最先从震惊中回神。他心底掠过一丝狂喜,又强行按捺下去,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高喊:“陛下……龙驭上宾矣!”
这一声如同号令,满朝文武无论派系,纷纷撩袍跪倒。
一时间,金殿之上悲声四起,只是这悲恸里,有几分是为君王崩逝,有几分是为飘摇国运,又有几分是为自身前程,便不得而知了。
安国公李晃与宁国公贾琰对视一眼,两位老者眼中皆是重重的忧虑。
国丧、议和、太子下落不明、强敌环伺……千头万绪,大齐如那风中落叶,摇摇欲坠。
宁国公甚至忘了方才自己请辞之事,此刻只是凭着五十载朝臣的本能跪地,老泪纵横。
他并非为帝王薨逝而哭,而是为大齐那不可知的命运哀泣。
“殿下……殿下!”福贵小心翼翼地凑近哭得几乎瘫软在地的秦王身边。
低声提醒,“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陛下驾崩,诸多大事还需殿下示下!您万要保重身体啊。”
福贵此刻心情复杂。
嘉宁帝这一去,他既感彷徨无依,又隐隐松了口气——因为他再不用日日面对那位喜怒无常的君王。
对于嘉宁帝的薨逝,他心中并无半分难过,那点主仆情分,早在这些年无休止的责骂中消磨殆尽了。
秦王猛地抬头,脸上涕泪纵横。
他茫然四顾,看着底下跪满一地的臣子,望着龙椅上那空荡荡的位置,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痛楚传来,才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福贵悄悄抬眼,目光飞快扫过龙案旁的秦王,又迅速垂下。
他心念电转:陛下驾崩,太子失踪,秦王虽是监国,名分未定……但谁又能说得准他不是未来坐上龙椅之人?
此刻到底该不该抱紧大腿?还是再观望一阵?
这位秦王平日接触不多,只知他平平无奇,用嘉宁帝的话说便是“优柔寡断,不配为君”。
罢了,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何必再冒险。
无论将来谁登基,他的处境都不会太差,手里的私房钱已足够养老。
再说,他还有未儿这个倚仗。
想到义子,福贵嘴角险些上扬,赶紧借着嘉宁帝驾崩的由头强行压下。
他迅速收敛心神,转向秦王,语气沉痛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先行国丧之礼,稳定京畿人心。至于议和之事,也需殿下定策……”
安国公李晃却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坚定:“殿下!国丧固然重要,然渭州军情如火,关中子民犹处水深火热!陛下猝然离去,正需强固国本,以安天下之心!老臣斗胆建言,议和使团当即刻出发,陛下驾崩之讯需暂缓发布,以防西夏趁我国丧之际,再生战端,令局势雪上加霜!”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隐匿国君死讯乃欺天大罪,但安国公所言字字在理,所以无人敢驳。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位哭红双眼、似乎尚未明白下一步该如何的亲王身上。
“众卿以为如何?”秦王嘶哑着声音开口。
“殿下,臣以为安国公所言在理。如今太子殿下下落不明,关中又狼烟遍地,若让西夏知晓国君新丧,恐生变故……”
“臣附议!”大理寺卿段佑亦出列,声音沉稳有力,“安国公老成谋国,此议虽看似惊世骇俗,实乃当下稳住局面的唯一良策。若陛下龙驭上宾之讯即刻传出,莫说西夏会趁机加大勒索,便是其他附属小国也会生出异心。”
赵迁眼底精光闪动。他本想借太子失踪、嘉宁帝新丧之机,立时推秦王上位。
但安国公所言不无道理,若一味急着扶立新君,西夏那边确实是大个隐患。
他随即躬身道:“殿下,两位大人所言极是。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秘不发丧可为我朝争取喘息之机,待议和底定、新君……待局势稍稳,再行发丧,方为上策。”
先把他们支离京城,其他筹谋稍后再行也不迟。
秦王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腾的心绪:“既如此……便依安国公所言。议和之事,以安国公为主,宁国公、段大人为辅。尚缺一人……”他目光扫过群臣,骤然定在一处,“礼部侍郎赵泰何在?”
这一声,让方才稍缓的朝堂再度陷入死寂。
最为震惊的当属赵迁。
他千算万算,未料这坑到最后竟落到自己儿子头上!早知如此,方才便该让己方之人主动请缨!
此刻他后槽牙几欲咬碎,却半字不能出声。
赵泰应声出列:“微臣在。”
秦王未理会众臣各异的神色,只管按自己的心意行事:“赵侍郎可愿前往关中议和?”
这是他的大舅子,眼下除了信任他,自己已无人可信。
底下站着的这些人个个心有算计,方才危急时无一人替他分忧,只会争相出难题,唯有老丈人一家还算可靠。
以前老丈人明里暗里总想让他更进一步,倒是这个大舅子,似乎能理解他的难处,几次劝慰他不必压力过大。
只有让他去,自己才能安心。
“臣,愿意。”赵泰叩首应答。
见赵泰应下,秦王紧绷的肩背稍松,哑声道:“既如此,三日后使团启程。所需文书印信,礼部连夜备齐。”
他目光扫过殿内,方才的慌乱褪去些许,强撑出几分沉稳:“秘不发丧之事,仅限殿内诸卿知晓。若有半点风声泄露,以谋逆论处!”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更甚,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赵迁脸色青白交错,看着儿子躬身领命的背影,只觉心头堵得发疼,却偏生发作不得——谁让这是他亲自提议的计策,总不能自打嘴巴。
秦王朝福贵使了个眼色,福贵立时会意,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早朝散去,退出金銮殿的文武百官个个面色凝重,如丧考妣。
原本暗自欣喜的赵迁此刻也笑不出来。
他四处搜寻儿子的身影,却见他正被几个四五品的年轻官员围着说话。
正要上前寻去,却见一个小内侍匆匆将赵泰唤走。
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他曾经见过,叫什么来着?赵迁在脑中搜索片刻——对了,这人叫李未。
御书房内,秦王坐在堆积如山的御案后,看着被内侍匆匆引来的大舅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下官见过秦王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