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知道,这是决定他生死,乃至家族存亡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用尽平生所学与对局势的判断,缓缓说出了三个选项:
“大汗,事已至此,奴才斗胆,唯有上、中、下三策,供大汗圣裁。”
“讲。”
“其一,上策,举国西征,破釜沉舟。”范文程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注入一丝力量,“集合八旗所有能动之兵,放弃沈阳,全力西进,以雷霆之势击破察哈尔林丹汗残部,吞并漠南蒙古诸部。借此广阔草原与大明周旋,掠其边塞以养我师,或可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皇太极听完,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打断。
“其二,中策,北归故土,以待天时。”范文程的声音沉哑下来,“主动放弃辽东所有城池,全军北撤,渡过辽河,重返黑龙江、混同江流域,回到我女真故地。依托白山黑水之险,避开明军锋芒,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等待大明内部生变,再图后举。”
“其三,下策……”范文程的声音如困兽般挣扎,几乎微不可闻,“遣使……议和。”
“议和?”皇太极终于开口说话,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向朱由校摇尾乞怜?他能开出什么条件?”
范文程以头触地,不敢抬头:“此乃缓兵之计,或可假意称臣,去汗号,接受大明册封,岁岁纳贡……以此换取撤兵休战,赢得喘息之机。然……然南朝皇帝手段酷烈,其条件必……必极为苛刻,恐……恐非我方能忍。”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皇太极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踱步到范文程面前,俯视着这个瑟瑟发抖的谋士。
“西征?”他冷笑一声,“朱由校在宣大布下卢象升,辽西守着曹文诏,朕率饥疲之师西去,前有蒙古狼群,后有明军猛虎,你是要让朕和八旗勇士,死在草原上,尸骨无存吗?”
范文程浑身一颤。
“北归?”皇太极的声音透着无尽的苍凉,“放弃父汗与朕半生心血,回到那茹毛饮血的苦寒之地?且不说朱由校会不会放任我们北归,就算回去了,饥寒交迫,部众离散,还能剩下几人?还能等到什么天时?!”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下策”上,那眼中杂夹着屈辱的怒火几乎要把范文程吓尿。
“议和……呵呵,哈哈哈哈!”
皇太极发出一阵悲凉的大笑,
“范文程!你是要朕自缚双手,去北京城给那朱由校当猴子耍吗?!你要朕将父汗的基业,将八旗的尊严,都踩在脚下,去换一口说不定下一秒就被下了毒的粮食吗?!”
“奴才该死!大汗息怒!”范文程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
皇太极止住笑声,脸上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绝望。
他何尝不知道,范文程说的这三条路,已经是智力穷尽之下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但每一条,在朱由校那绝对的实力和狠辣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西征是速死,北归是缓死,议和是屈辱而后死。
原来,他皇太极和大金,早已没有了活路。
他背过身,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你……退下吧。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若有第三人知晓……”
“奴才明白!奴才万万不敢!”
范文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门在范文程身后轻轻合上,将他那三条通向绝路的“策略”与无尽的绝望,一同锁在了殿内。
皇太极没有动,如泥塑般站在舆图前。
西征、北归、议和——三条路皆是死路,区别只在死法不同。
这清晰的认知像一把冰锥,凿穿了他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也正是在这极致的绝望与冷静中,他狂乱的思绪反而凝如铁石。
朱启明的诛心之策,目的就是让他被愤怒和猜忌吞噬,从内部瓦解。
他绝不能如此。
个人的屈辱必须暂时压下。
此刻,他首先是大金的天聪汗!
流言如同毒雾,已弥漫全城,他不能装作未曾吸入,他必须做出反应——
不是失控的清算,而是帝王姿态的强势介入。
他需要稳住科尔沁,需要震慑所有心怀叵测者,也需要……亲自去丈量一下那流言的毒性,在他最亲近的宫闱之内。
一个冷静甚至带着几分残酷的念头,取代了先前的狂怒与彷徨。
他转身,对候命的内侍道:
“传膳,西宫。”
内侍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在这个风口浪尖前往流言的核心之地?
但他不敢有丝毫迟疑:“嗻!奴才即刻去通传。”
皇太极不再多言。
他走到铜盆前,用刺骨的冷水扑面,水珠沿着他坚毅而憔悴的脸颊滑落。
他看向镜中那双血丝满布却深邃如渊的眼睛,将所有的疲惫、屈辱与锥心的猜忌,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
他整理好袍服,挺直了曾因吐血而佝偻的脊梁。
此刻,他不是去质问一个可能背叛他的女人,而是以大汗的身份,去巡视他的疆土,去稳定他的军心——
哪怕这“疆土”是他的后宫,这“军心”是他枕边人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