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的冬天，镇远府下了场百年不遇的雪。舞阳河结了半尺厚的冰，河面上往来的商船全冻在岸边，船夫们缩在船舱里喝苞谷酒，远远望见河中央立着个穿青布棉袄的姑娘，正用手反复摩挲着一截露在冰面的铁链。
“那不是张家的阿翠吗？”酒碗碰得叮当响，“这姑娘莫不是冻糊涂了，大冷天摸那破链子做什么？”
阿翠没听见身后的议论。她指尖触到铁链的那一刻，总能想起十五年前的事。那年她才五岁，爹是舞阳河上最好的纤夫，能凭着一把力气拉着三艘连在一起的盐船逆流而上。那天清晨雾特别大，爹摸着黑去河边接活，临走前还塞给她一块烤得喷香的红薯，说等傍晚回来，就带她去买街口李婶做的糖人。
可阿翠等到月亮爬上吊脚楼的飞檐，也没等来爹的身影。后来河下游漂来一根断了的纤绳，娘抱着她在河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肿得像核桃。还是邻村的王大叔看不过去，说那天雾大，船在险滩翻了，船上的人没一个活下来的。
打那以后，阿翠就总往河边跑。她记得爹说过，舞阳河最险的就是“阎王滩”，那里水流急得能把石头冲成圆的，过往的船十有八九要在这儿出事。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河这么险，却连个能拉住船的东西都没有。
十五岁这年，阿翠长成了镇远府有名的姑娘。媒婆踏破了张家的门槛，可她都摇头拒绝。娘劝她：“女孩子家，终究要找个好人家过日子，你总盯着那条河，能盯出什么来？”阿翠没说话，只是第二天一早，就背着工具去了河边。
她要在“阎王滩”上建一座铁链桥。
这话传出去，整个镇远府都笑了。船老大们拍着大腿说：“阿翠姑娘，不是我们泼你冷水，那‘阎王滩’底下全是暗礁，水流又急，别说建桥，就是想钉个桩子都难如登天！”镇上的秀才也摇头：“自古修路建桥都是官府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凭什么能成？”
阿翠没理会这些话。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勘察，踩着石头丈量河面的宽度，用炭笔在纸上画草图。她知道自己没钱，就把娘给她攒的嫁妆钱拿了出来，又挨家挨户去求商户们捐钱。起初没人愿意帮她，直到有天，她在河边遇见了一个叫陈枫的年轻石匠。
陈枫是从外地来的，听说了阿翠的事，主动找到她：“姑娘，我看你画的图纸，想法倒是好，可这铁链要怎么固定在岩石上？”阿翠指着“阎王滩”两侧的山壁：“我想在两边的岩石上凿出深洞，把铁链的两端嵌进去，再用铁水浇筑，这样就牢固了。”
陈枫眼睛一亮：“这主意可行！只是凿洞和浇筑铁水都需要人手，我可以帮你找些兄弟来。”
有了陈枫的帮忙，事情渐渐有了起色。镇上的商户们见阿翠是真心想做这件事，也慢慢开始捐钱捐物。船老大们主动提出用船运送铁链，纤夫们则义务帮忙拉运材料。阿翠每天和陈枫一起在河边忙碌，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啃干粮，渴了就喝几口河水。陈枫总说：“阿翠，你一个姑娘家，没必要这么拼。”阿翠却笑着说：“只要这桥能建成，以后就不会有人像我爹一样出事了。”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开工没多久，就遇到了难题。“阎王滩”两侧的山壁全是坚硬的岩石，凿了十几天，才凿出一个浅浅的洞。陈枫的手被锤子磨出了血泡，阿翠看在眼里，晚上就偷偷用草药给他敷手。陈枫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阿翠担心河边的材料被冲走，冒着雨跑了出去。陈枫发现她不见了，也赶紧跟了出去。两人在雨中把材料搬到高处，浑身都湿透了。阿翠冻得瑟瑟发抖，陈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阿翠，等桥建成了，我想娶你。”阿翠愣住了，脸颊一下子红了，轻轻点了点头。
可谁也没想到，灾难会来得这么快。三个月后的一天，陈枫正在山壁上凿洞，突然发生了塌方。阿翠听见声响，抬头就看见陈枫和几块大石头一起掉了下去，落入了湍急的河水中。她疯了一样冲向河边，却只看到汹涌的河水，连陈枫的影子都没找到。
阿翠又一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坐在河边哭了整整一天，娘劝她放弃，可她摇了摇头：“陈枫还没看到桥建成，我不能放弃。”
从那以后，阿翠变得更加沉默。她接过了陈枫的锤子，每天亲自在山壁上凿洞。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她却从来没喊过一声疼。镇上的人被她的执着感动，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来帮忙。有个老铁匠看她辛苦，特意打造了一把更锋利的凿子；有个老奶奶每天都会给她送一碗热粥。
就这样过了两年，两侧山壁上的洞终于凿好了。接下来就是架设铁链。阿翠让人把粗粗的铁链运到河边，可怎么把铁链从这岸送到那岸，又成了一个难题。“阎王滩”的水流太急，船根本无法靠近。阿翠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了主意。她让人找来几十只大木桶，把铁链绑在木桶上，让木桶顺着水流漂到对岸。可试了好几次，木桶都被暗礁撞碎了。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的时候，一个老纤夫说：“我有个办法。咱们可以让水性好的人带着铁链的一端游过去，只要能把铁链固定在对岸的洞里，剩下的就好办了。”可“阎王滩”的水又急又冷，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游过去。
阿翠看着湍急的河水，突然说：“我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娘拉着她的手哭着说：“阿翠，你不能去！你要是出事了，娘可怎么活啊？”阿翠抱着娘：“娘，这是我爹和陈枫都想看到的桥，我一定要建成它。”
第二天一早，阿翠穿上了陈枫生前给她做的防水蓑衣，手里拿着铁链的一端，站在河边。全镇的人都来为她送行，有人给她递来了烈酒，有人给她塞了护身符。阿翠喝了一口烈酒，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阿翠咬着牙，拼命向对岸游去。她能感觉到水流在拉扯着她，好几次都差点被卷进漩涡里。她想起了爹，想起了陈枫，想起了镇上所有人的期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铁链送到对岸。
不知道游了多久，阿翠终于看到了对岸的山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铁链的一端塞进了事先凿好的洞里，然后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岸边，陈枫的徒弟正用热毛巾给她擦脸。“阿翠姐，你成功了！铁链已经固定好了！”
阿翠笑了，这是她失去陈枫后，第一次真心地笑。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一起把剩下的铁链架了起来。为了让铁链更稳固，阿翠让人在铁链之间铺上了木板，又在两侧加了护栏。当最后一块木板铺好的时候，全镇的人都欢呼起来。阿翠站在桥中央，看着舞阳河上往来的船只，再也不用害怕“阎王滩”的险滩了。
人们给这座桥起了个名字，叫“镇远铁链桥”。后来，官府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派人来嘉奖阿翠，还想给她封官。可阿翠拒绝了，她说：“我建这座桥，不是为了当官，只是不想再有人像我爹和陈枫一样，再也回不了家。”
从那以后，每当有人经过镇远铁链桥，都会想起那个叫阿翠的姑娘。有人说，在雪天的时候，还能看到阿翠和陈枫一起在桥上散步；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听到阿翠在桥上唱歌，歌声里满是对亲人的思念。
很多年后，镇远府又经历了无数次洪水，可那座铁链桥却始终屹立在舞阳河上。它像一位守护者，默默守护着过往的船只和行人，也守护着一段关于爱与执着的故事。直到今天，如果你去镇远，还能看到那座历经沧桑的铁链桥，桥身上的每一节铁链，都在诉说着当年那个姑娘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