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包间内,盖聂三人神色各异。
扶苏与陈雍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们的心弦上。
当陈雍说盖聂的“道”与帝国的“霸道”之区别时,盖聂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掀起了细微的波澜。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他从未想过,在这帝国权力的核心圈层中,竟会有人能理解他的内心,而且这个人,还是立场对立的阴阳家护法。
陈雍的话语,没有简单的褒贬,没有站在道德高地的批判,他将盖聂的抉择归结于“道”的不同,归结于个人信念与帝国意志的冲突。
这恰恰说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孤独与坚持。
他的离开,并非为了虚无的反抗,而是为了兑现对荆轲的承诺,保护天明……
更是因为无法眼睁睁看着无数平民在帝国的严苛律法与无休止的征役中无声湮灭。
盖聂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机关城的烈焰,闪过流沙的追杀,闪过这一路逃亡的艰辛与同伴的牺牲。
他一直走在一条孤独的路上,即便有墨家众人的陪伴,那份源于理念根本分歧的孤独感,也始终如影随形。
而此刻,陈雍的话,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此人,竟是这世上,寥寥几个能真正触及他内心的人之一。
但另一方面,这种理解带来的并非暖意,而是更深的警惕。
陈雍看得太透,太深。
意味着他对墨家,对反秦势力的动机和弱点,同样了如指掌。
这样的人作为对手,远比星魂那般纯粹依靠力量碾压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与盖聂的复杂心绪不同,端木蓉更多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她作为医者,秉承救死扶伤之念,加入墨家,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目睹了帝国战争和暴政给平民带来的无尽伤痛。
而当陈雍说出“若是能丰衣足食,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对抗帝国”时,端木蓉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行医天下,见过太多因赋税徭役而家破人亡的惨剧。
陈雍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墨家能够聚集力量,根源在于帝国内部存在让百姓活不下去的“弊政”。
如果帝国真的能革除这些弊政,让百姓安居乐业,那墨家反抗的基石,还会如此牢固吗?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她不禁看向盖聂,看向窗外飘落的雪,心中升起了一丝迷茫。
反抗,是为了终结暴政,带来更好的生活。
但如果暴政的终结,可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那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流过的血,意义又在哪里?。
雪女则显得最为冷静,但那清冷的面容下,心思也在飞速流转。
许久之后,盖聂才说道,“他之言,有其理。但,帝国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指望自上而下的改良,无异于与虎谋皮。
嬴政或许能看到弊政,但他所依仗的法家体系,他所追求的万世帝业,本身便是催生这些弊政的根源……”
话音刚落,陈雍略带讥讽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呵。这位‘兄台’,好一个‘与虎谋皮’,好一个‘根源在此’。兄台此言,确是一针见血,道破了这世间许多纷争的无奈。”
听闻此言,三人皆是一惊。
“看来,我们早就被发现了……要不要直接去见他们?”端木蓉低语道。
盖聂摇了摇头,陈雍既然称他为兄台,那就说明,他并不想拆穿他们的身份。
而且,他之前在咸阳,也多少知道一些宫中之事,若是自己等人过去,很可能会给扶苏带来麻烦……
另一边,扶苏也疑惑的看向了陈雍,老师怎么莫名其妙的说这些话。
不过,当他顺着陈雍的目光看向隔壁包间时,心中了然,看来是有人在偷听啊。
就在他想起身去看看谁这么大胆时,却被陈雍制止,紧接着,陈雍接着说道。
“兄台可曾想过,猛虎噬人,固然是其本性。但若这头猛虎,已然是这片山林唯一的主宰,掌控着所有生灵的生死与秩序呢?。
摧毁猛虎,固然快意,但猛虎倒下之后呢?是群狼并起,相互撕咬,带来更长久,更无序的混乱与杀戮?
还是能立刻出现一位仁德圣主,建立起一个完美无瑕的崭新世界?”
盖聂眼神一变,他自然想过这个问题,乱世之苦,他亲身经历,但在他心中,现在的大秦,也比之前好不到哪去。
陈雍的声音再次传来:“旧日战国,七雄并立,战火连年,民不聊生。
今日之帝国,虽有苛政,但至少大部分地方,拥有了表面的秩序,拥有了相对统一的律法,拥有了可以让商旅通行、信息传递的驰道与驿站。
这秩序本身,固然伴随着血腥与压迫,但它是否也带来了一些混乱中所没有的东西?
比如,更大范围内的稳定?比如,文明与技术得以在更广袤土地上传播的可能?
更何况,猛虎虽恶,其爪牙之下,亦有其运行之理。
若能洞悉此理,未必不能找到制约其凶性,甚至引导其力量的方法。一味强调其恶,是否……也是一种偏执?”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隔壁并未传出声音,仿佛陈雍只是随性而起,发了一番议论,便已兴尽。
但这番隔墙而来的话语,却在盖聂三人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盖聂沉默的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石雕。
许久之后,才缓缓道,“你之言,并非全无道理。未来如何,无人能料。
但,有些路,看见了黑暗,就不能装作看不见;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帝国的秩序,若以万民膏血为代价,那这秩序,便不该存在。
纵使前路是深渊,是更深的黑暗,那侠客手中之剑,亦当为那些无法发声者,斩开一线生机。”
“呵呵……”陈雍抚掌而笑。
“原来兄台是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客……如此一来,你倒是该去靠近咸阳的那些城池,去看看,这些年,大秦治下,那些城池是什么样?
而不是在这叛党居多的地方,听到别人之言,便妄下结论……”
“兄台的建议,在下会考虑的……”
“呵呵……如此便好,另外,我再告诉兄台一个消息,前些日子,我在城外时,遇到了赤练,据她所说,卫庄遇到了罗网胜七,结果被打下山崖,跌入湍急的河流,至今下落不明……”
听闻此言,三人再次一惊,话语虽短,但包含的消息可是不少。
沉默片刻之后,盖聂的声音传来,“多谢阁下告知,我等会避开这些江湖高手的。”
随后,他缓缓起身,示意两人离开。
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陈雍嘴角微扬。
“老师……隔壁包间的那些人,莫非是……”
“你知道就好,但无需多言。”
“呵呵……学生遵命。”
扶苏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