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雪未停,扶苏的目光有些悠远。
“老师提起叛逆……扶苏始终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哦?何事?”
“盖聂先生……他曾是父皇身边的首席剑师,深受信任,剑术冠绝天下,被尊为‘剑圣’。
他本可享尽荣华,地位尊崇,为何会不惜背负叛徒之名,也要离开咸阳,甚至如今与墨家那些反抗帝国的叛逆为伍?”
这个问题,困扰扶苏已久。
在他的记忆中,盖聂冷静、强大、睿智,绝非冲动无谋之辈。
他的“背叛”,在扶苏看来,如同块完美的玉璧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陈雍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也知道盖聂在扶苏心中的分量,那不仅仅是一位剑术老师,更是一种对“侠”与“义”的向往符号。
他思虑了片刻,没有给出是非对错的评判,缓缓开口道:
“看待一个人,尤其是如盖聂这般人物,不能只看他身处何位,更要看他心中所持何‘道’。”
“道?” 扶苏若有所思。
“不错。盖聂之‘道’,在于他手中的剑,更在于他心中的信念。
他的剑,是‘百步飞剑’,一刃断喉,而支撑这剑法的,是他对‘正义’、对‘承诺’、对‘弱者’的守护之心。
这与帝国以法为剑,以强权扫灭六国、统一文字度量衡的‘霸道’,本质上,是两种不同的路径。”
昔年,他在咸阳时,作为首席剑师,其职责是护卫陛下,传授剑艺。
那时,帝国的‘霸道’与他一己之‘剑道’,或许尚能共存,或者说,他尚未看清这‘霸道’之下的全部代价。
但随着帝国一统,法网日益严密,建设所需的大量徭役与赋税……等等,为了维护这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难免有铁血手段,难免有波及无辜。
盖聂或许看到了这强大帝国光鲜背后的阴影,看到了严刑峻法之下,庶民暂时民不聊生的命运。
他的剑,本为守护而存在,但当帝国的意志与他心中想要守护的东西产生冲突时,他该如何抉择?”
扶苏沉默着,想起了之前与郡守的谈话,隐隐触摸到了陈雍话中的深意。
陈雍继续解释道,“至于墨家,他们主张‘兼爱’、‘非攻’,反对不义的战争,提倡节俭,注重民生技艺。
其学说与行事,在某种程度上,恰恰站在了帝国某些政策的对立面。
帝国征发徭役,耗费巨资修建工事,墨家倡节俭;帝国以严刑立威,墨家讲兼爱;帝国修建宫室陵墓、乃至蜃楼,耗损民力,墨家则注重实用技艺,改善民生。”
当盖聂发现,帝国这辆战车滚滚向前,碾压了许多他认为值得守护的东西时,他遇到了墨家。
墨家的理念,或许在某些方面,与他内心的坚持产生了共鸣。
尤其是在他遇到受托保护的那个孩子之后,这种抉择兴许成为了必然。”
陈雍看着扶苏,目光深邃:“盖聂并非背叛了‘秦国’,或许在他心中,他背叛的是那种他认为已经偏离了‘正道’的统治方式。
他选择去守护他心中认定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承诺——故人之子,以及那些在帝国铁蹄下挣扎求存的微弱火光。”
“那……那难道帝国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结束数百年战乱,反而是错的吗?” 扶苏忍不住反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和不平。
陈雍轻轻摇头:“陛下扫灭六国,一统宇内,结束战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此乃不世之功,无人可以否认。
盖聂想必也明白这一点。
但,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与如何治理这个帝国,是两回事。
盖聂的选择,或许并非否定帝国统一本身,而是无法认同帝国在统一之后,某些过于酷烈、罔顾民生的治理手段。
他与墨家走到一起,不是因为志同道合于‘反秦’,而是因为在‘如何对待百姓’、‘何为天下大同’这些更根本的问题上。
在当下,他们找到了暂时的共同语言,拥有了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帝国体系中,那些他们视为‘暴政’的部分。”
听闻此言,扶苏怔怔的坐在那里,良久无言。
盖聂的“背叛”不是简单的忠奸对立,而是理想与现实、个人信念与时代洪流之间的剧烈碰撞。
他心中的盖聂形象,从一个简单的“叛徒”,变得复杂而立体起来。
他虽依旧无法认同盖聂的做法,那是对父皇、对帝国的背叛。
但他开始隐约理解,在那位沉默寡言的剑圣心中,或许燃烧着另一种他未曾深入思考过的“大义”。
“所以……我们与盖先生,与墨家之间,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至少在眼下,是的。”
“他们的‘道’,认为帝国的某些做法是‘恶’,需以武力阻止甚至推翻。
而我们的‘道’,是维护帝国的稳定与统一,在现有的框架内,逐步革除弊政,实现长治久安。
这两条路,在现阶段,是平行的,甚至是对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纷飞的雪花,语气变得深沉:“公子,这就是为何帝国必须清除这些叛逆。
并非因为他们个人品德如何,而是因为他们所持的‘道’,他们所拥有的力量,已经对帝国的统治秩序,构成威胁。
放任不管,必将酿成大乱,届时烽烟再起,受苦的,还是天下苍生。”
“可……既然他们已经构成了威胁,那一帝国的实力,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很简单啊。
我在咸阳时,便听说,当初墨家机关城一战,本可将那些叛逆一网打尽的,可最后,竟然是老师放走了他们,这是为何?”
“杀一个人简单,但诸子百家的学术、技艺,乃至其思想理论,皆有其可取之处。
陛下虽然建立了大一统的帝国,但并没有前朝的经验可借鉴,若是真的将这些叛逆斩尽杀绝,那陛下也很难看到,隐藏在帝国表面下的弊端。”
扶苏闻言,沉思片刻,随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老师的意思是,父王想要利用他们,来看到帝国的弊政?”
“不错,陛下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叛逆的首领,而是那些愿意跟随在他们身后的普通百姓。
于他们而言,若是能丰衣足食,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跟着他们对抗帝国?”
“难道不是他们蛊惑人心吗?”
“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想更多的普通百姓,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此地上一任郡守,便是很好的例子……”
扶苏思索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此次桑海论剑,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