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重新笼罩了酒店大堂。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无声翻滚,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戏剧、那生死一线的对峙,都只是时间长河中一个突兀的涟漪。
方明单膝跪地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试图抹去的不仅仅是血迹,更是那份被迫经历“死亡”的屈辱与空洞。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靠坐在柱子旁、脸色惨白的方心怡,以及泪痕未干、眼神茫然的方晓晓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杀意,也不是戏剧中“关羽”的悲愤不甘,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晦暗。里面翻涌着残留的震怒,被触及底线的暴戾,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审视自身破碎倒影般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上帝之手”没有出现。并非无法召唤,而是他潜意识里,或者说某种被戏剧强行烙印下的“结局”感,让他暂时不愿,或者说不能,再对眼前的两个妹妹挥出毁灭性的拳头。那出《走麦城》,像一柄钝刀,在他坚固的信念外壳上,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他看到了自己的“败亡”,尽管那是在戏剧中,但那份孤绝、众叛亲离(哪怕只是戏剧设定)的滋味,真实地灼伤了他的灵魂。
血潜依旧瘫坐在地,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指节泛白。她眼神涣散,呼吸急促,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父帅……父帅……” 蓝蝶衣的“雅俗共赏”虽然散去,但强行植入的角色情感和濒临崩溃的体验,显然对她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不再是那个游刃有余、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女,更像是一个被残酷命运击垮的、无助的年轻人。这份脆弱,与她之前展现的邪恶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也让她趴在方明脚边的姿态,少了几分依附,多了几分寻求庇护的可怜。
方明低头,看了一眼状态异常的血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需要她,她的“血之言灵”是达成目标的重要工具,但现在这个工具,显然需要修复。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方心怡和方晓晓,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平静,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滚。”
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方家姐妹心中激起剧烈波澜。
方晓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着方明,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或恐惧,而是混杂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哥……你……”
方心怡要比妹妹冷静得多,但紧捂腹部伤口的手指,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方明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晦暗的深潭中读出更多的信息。她看到了厌恶,看到了不耐,看到了残留的杀机,但唯独,没有看到之前那般斩尽杀绝的决绝。是因为那出戏?还是因为……他终究无法亲手彻底斩断这最后的血缘?
“为什么?”方心怡的声音同样沙哑,带着伤痛的喘息,“为什么不杀了我们?以绝后患,连小妹你都杀了,为什么不杀我们?”
方明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她们,还是对他自己。“杀你们?”他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方心怡腹部的血迹,扫过方晓晓狼狈的脸庞,“现在的你们,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带着你们那可笑又无用的信念,在这座坟墓一样的城市里苟延残喘吧。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建立新的秩序,而你们所守护的一切,是如何彻底化为灰烬。”
他的话语依旧残酷,但其中的意味已经变了。不再是立刻执行死刑的宣判,而是更像一种……流放。一种让他们目睹“失败”的惩罚。
他不再理会她们的反应,弯下腰,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地,将依旧精神恍惚的血潜从地上拉了起来。血潜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眼神空洞,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
蓝蝶衣始终沉默地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强行发动并维持“雅俗共赏”,尤其是对抗“上帝之手”和演绎《走麦城》这样的悲剧,对她的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的透支。她看着方明的举动,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她悄悄移动脚步,挡在了方家姐妹与方明之间,尽管她知道,如果方明反悔,现在的她恐怕也无力阻挡。
方明扶着血潜,转身,向着酒店大堂的深处,那幽暗的酒吧入口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带上了一种孤寂的重量,仿佛真成了那败走麦城的孤胆英雄,只是这一次,他身边连一个清醒的“关兴”都没有。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缓慢而坚定,一步步远离。
方晓晓看着哥哥决绝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有些东西,从哥哥选择站在暗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而今天,这出诡异的戏剧和哥哥最后的放手,更像是在这巨大的裂痕上,又覆盖了一层无法言说的、复杂难明的尘埃。
方心怡靠在柱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腹部的剧痛和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她几乎虚脱。哥哥没有杀她们,这出乎她的意料。是因为那出戏动摇了它?还是他内心深处,终究留存着哪怕一丝对亲情的顾念?她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们还活着,而活着,就意味着还有机会。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真正了断的时刻。
蓝蝶衣直到方明和血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酒吧的黑暗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强撑着走到方心怡身边,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
“他……走了?”方晓晓如梦初醒般,声音带着颤抖。
“嗯。”蓝蝶衣简短地应了一声,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简易的医疗用品,开始为方心怡处理伤口,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与刚才那个引导戏剧、仿佛执掌命运的判官判若两人。
“他为什么……”方晓晓依旧无法理解。
方心怡睁开眼,看着妹妹,眼中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悲哀。“不重要了,晓晓。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蓝蝶衣,“蝶衣,谢谢你。”
蓝蝶衣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雅俗共赏”或许暂时改变了结局,但真正让方明停手的,恐怕还是他自己内心那不为人知的挣扎。那出戏,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或许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一面。
酒店大堂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三人微弱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穹顶,依旧明亮,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悲伤。方明带着血潜离开了,留下的是残破的战场,身心的创伤,以及一个更加迷茫、却也更加坚定的未来。
战斗并未结束,只是进入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煎熬的形态。而这座空无一人的京都,依旧是这场无声战争的巨大舞台。